河神的妻子

山西浑源县的英俊少年栗毓美,家贫,他的业师舍不得让他辍学,便让他住在自己家里继续读书。在这位老秀才想来,他与自己的女儿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那位明慧端庄的少女,不嫁给栗毓美这样的人,她还要去嫁给谁呢?那位师妹是栗毓美经常看见的,彼此也都有了情。

他们的情形同后来张恨水在《北雁南飞》中刻画的那一对很像,在最年轻的时候,与老师的女儿在乡塾中共读发生了感情。只是前者遭遇了家庭的反对,因为师妹早已经许给了别人,而栗毓美和这位明经的千金,他们的婚约几乎已经被两家人订了下来,在毓美中了秀才后,便箭在弦上了。

那一晚,毓美同业师的公子做永夜之谈,两人都颇饮了些酒。公子很快作玉山倾了,倒在毓美床上,好一场醉睡!毓美推了他几次,他都不醒,无奈跟公子易榻而卧。以他们通家的关系和他与公子的交谊,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然而第二天早上大家看到的却是骇人的一幕:公子倒在血泊中,被割喉而死。门窗都锁得好好的,唯一的嫌疑人便是毓美,尽管谁也想不出他会有什么行凶的动机,官府毕竟判他抵命了。他知道自己将不明不白地死去,那斩决的日期,已经迫在眉睫。

被提出监牢时他以为自己即将被押往刑场,然而从狱卒的耳语中他似乎听到了一点奇怪的风声。在县太爷的问事厅上,他看到了白衣翩翩的师妹。她已经嫁作人妇了,那娶她的人同他亦有过同窗之谊,他早知道他向她求过婚。接着他看到了她的丈夫,他被提审,自供确是真凶,重金募了剑客来行刺毓美的,没想到杀错了人,因为酒后失言,第二日便被妻子告上公堂。一切焕然明白了。

在那纯真无瑕、太平无事的同窗岁月中,他大概也曾经每天以看见她为幸,静坐在书房偷听她吟书的声音吧。她大概也曾无意间在家人面前露出行迹,惹得奴仆偷笑吧。变生不测,在失去她的这段时间,他虽然心痛,却不敢幻想两人有缘再聚,如今缘分就在眼前了。他和她都已经是自由身,并且等到了两两相对的时刻。

“除了我,没有任何别的人能够为你雪冤。然而我已经嫁给别人,跟你已经无缘;他家也不会再要我,因为是我告发了他,有杀夫之罪。”这天的私会师妹说了很多,大旨就是这个,不管栗毓美对天明誓,指诚日月,今生除她之外绝不娶别人,师妹给他的也只是这样一个纠结的苦笑。

所以师妹的死讯传来时,栗毓美知道他竭尽全力也无法阻挡这一结局。她是一种古典派的完美主义者,在某种事物面前,把生命看得轻如鸿毛。这事物,旁人都会认为是节操,唯他知道是冰雪一样的爱情。他后来走上仕途,由知县做到一品的河督,成了清代有名的能吏,因为治河的丰功伟绩被人称作“河神”。他一生劬劳不已,巡工时感染了暴疾,地方官吏来看时已经说不出话,只是用手指着胸前的玉主,人们知道他的意思是要以之殉葬。那玉主是他佩戴多年未曾暂离的,是他找名玉工雕刻的她的小影。他遵守了诺言,这一生没有另娶过正式的太太——

飞花去,良宵长。

(事出李岳瑞《春冰室野乘》,参以《对山余墨》酌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