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夫与迟生

“日本的郊外杂树丛生的地方,离东京不远,坐高架电车不过四五十分钟可达的地方,我愿和你两个人去租一间草舍儿来住。”

于质夫轻轻地捏住吴迟生柔软的小手,心里涌起许多异样的幻想,令他脸上红了一红。这谈话声音如音乐般的青年,瘦弱的他,只有十九岁,患有肺病,是直隶人,不过举家住在苏州。他在北京读书,休了学,到上海来过冬。

质夫遇见迟生时,觉得一腔不可发泄的热情,忽地得到一个可以自由灌注的目标了。

“你冷么?你若是怕冷,就钻到我的外套里来。”

在苍白的街灯光下,迟生对质夫看了一眼,就把他纤弱的身体倒在质夫的怀里。在上海的冬日,夜半,经由迟生的肉体,有一股电波让质夫也燃烧起来。

质夫以为天地间的情爱,除却男女,便以友情最美。从十二三岁起,他在日本漂流了十几年,从未得着过一个女人真心的垂怜。这半生的哀史在迟生面前得以缓缓展开,那一晚,两人在编辑所的床铺上并头共被的一晚,他们夜谈到了五点钟。

“在蔚蓝的天盖下,在和暖的熏风里,我与你躺在柔软的草上,好把那西洋的小曲儿来朗诵。初秋晚夏的时候,在将落未落的夕照中间,我好和你缓步逍遥,把落叶儿来数。”

那段时间质夫一直劝迟生同他去日本养他的肺病,却值A地的电报来了,催质夫到法政专门学校当教员。在招商局轮船第四号官舱里,质夫站起来紧紧捏住迟生的两手,他想到了兰勃与佛尔兰间纯洁的爱,便想让迟生跟他到A地去。迟生听了质夫的话,呆呆地对质夫看了一忽,好像心里有两个主意在那里战争,一霎时解决不下的样子。然而他还是拒绝了。迟生觉到,从质夫伏到他肩上那刻,不断地有两道热水,把他的鱼白大衫和蓝绸夹袄都湿透了。他也忍不住哽咽起来。

迟生转过码头的堆栈,影子就小了下去,过了六七分钟,站在船舷上的质夫就看不见迟生了。质夫看着黄浦江上的夜景,觉得将亡未亡的中国,将灭未灭的人类,茫茫的长夜,耿耿的秋星,都是伤心的种子。他想到自己黑暗的前程和吴迟生纤弱的病体:

冬天的早晨你未起来,我便替你做早饭,我不起来,你也好把早饭先做……书店里若有外国的新书到来,我和你省几日油盐,可去买一本新书来消那无聊的夜永……

(事出郁达夫《茫茫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