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八

这几天,元茂屯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们从玻璃窗户里,从破纸窗户里,从苞米高粱的密林里,从柳树丛子的背阴处,从瓜架下,从大车上,睁开惊奇的眼睛,瞅着工作队,等待他们到来以后屯子里新的事件的发生和发展,而且人人都根据自己的财产、身份和脾气,用各种不同的态度,接受新发生的事情,有人乐意,有人发愁,有人犯疑,也有的人心里发愁,却装着快乐。没有一个人的心里是平平静静的。

东方刚冒红,元茂屯的四百户人家做早饭的柴烟,刚才升起,谣言像是展开翅膀的黑老鸹,从屯子的北头到南头,到处飞鸣着。

“工作队长跟韩六爷一起喝酒了。”

“谁说的?”

“李振江亲眼看见的,工作队长说:‘咱们乍来,屯里事情不熟悉,六爷多帮忙。’韩六爷说:‘好说,好说,能做到的,哪有不帮忙的呢。’”

“昨儿下晚,哪里打枪呀?”

“当当地打十一响,我当又是胡子打街哩。”

“可不是?说是韩老七从大青顶子回来搭救他哥哥的。”

“我也听说:韩老七朝工作队打了一枪,说:‘快把六哥放出来,’里面不答理,韩老七又是一梭子,完了韩老六出来,向他摆手说:‘萧队长跟我说好了,彼此帮忙,家里没事了,你回去吧。’韩老七对萧队长道歉:‘误会,误会,’连夜骑马回山里去了。”

谣言越来越多,越出越奇。甚至于说:“萧队长跟韩老六磕头拜把,你兄我弟了。”“韩六爷欢迎工作队,又摆迎风香堂了。”

吃过早饭,老孙头又敲着铜锣,从屯子的北头到南头,一边敲一边叫道:

“到小学堂里去开会,斗争韩老六。”

赵玉林的肩上倒挂着大枪,早来到会场。他把大枪搁在课堂里。

刘胜要赵玉林跟几个警卫班战士布置开会的场子。在小学校的操场里,他们用六张桌子和十来多块木板子搭起一个临时的台子。台子靠后摆四五把椅子。台子旁边两棵白杨树干上,粘着两张白纸条,一张写着:“元茂屯农民翻身大会”,另一张写着:“斗争地主恶霸韩凤岐”。这是刘胜的手笔。

人们渐渐地来了。都戴着尖顶草帽,有的光着膀子。有一些人站在台子的跟前,瞅着刘胜在上面摆布桌椅。还有一堆人,在听一个人讲黑瞎子的故事。这人在说黑瞎子掰苞米的笑话:“他掰两个棒子,夹在腋下,完了伸手又去掰两个,胳膊一松,头里夹的两个掉下来,又夹两个新掰的。这么掰一宿,完了还是不多不少,夹着两个棒子走。”人们都笑着,这讲话的人是老孙头。

老田头也来了。他戴一顶破草帽,一个人蹲在墙根下,不跟谁说话。一群光腚的孩子,扒在课堂外边的窗台上,从玻璃窗户里瞅着里面的韩老六。

人们都不说起有关斗争韩老六的事情,但心里都焦急而又好奇地等待,希望快开会。

韩老六的家里人,他的五亲六眷、三老四少、磕头拜把的,全都到来了,散布在各个人中间,他们都不说话。人们都认识他们,害怕他们,在他们面前尽装着对这大会不感兴趣的样子。

李振江走到老田头跟前,傍着他坐下,跟他唠起庄稼上的事。

“豆子咋样?”李振江问。

“完蛋了,草比苗还高,垄沟里的坐堂水[1]老远不撤。”老田头丧气地说。

“苞米呢?”

“苞米也完了。”老田头一边说,一边还用手比量着。“苗有这么高,这叫老母猪不跷脚。”老田头说完,本来还要说:“都是胡子闹瞎的。”他瞅李振江一眼,想起他是韩老六的心腹人,又是韩家管院子的李青山本家,这李青山是胡子的插签儿[2]的,这样,话到舌尖,他又缩回了,只是丧气地叹了一口气。

“没关系,老田头,”李振江四外望一眼,低低地说:“不要犯愁。六爷说,今年不要你租粮,现下你要是缺吃粮,往他家扛他三斗五斗的,也不算啥。”说完这话,他立起身来,挤到人堆里找别人唠嗑去了。

韩长脖到处在走动,有时跟人悄声唠一会,拍拍人的肩膀头,轻巧地笑笑。

刘胜跳上台,人们渐渐集拢在台下,眼睛都望着课堂的门口,赵玉林把韩老六带出来了。没有绑他,叫他上台去。萧队长跟着出来了。他看到了人们不关切、不热心的脸色。他在场子里到处走动,看见李振江神神鬼鬼地到处在乱窜,叫老万过去警告他:“他再乱跑,把他撵出去。”

韩长脖瞅见萧队长,慌忙挤进人堆里,不跟任何人说话。萧队长不认识他。人们明明知道他是韩老六的腿子,不敢告发。

韩老六一到台子上,睁眼看一看下面,他家里的人,亲戚和朋友,都在人群的中间,韩长脖和李振江也在。他的灰溜溜的脸上又现出了轻巧的笑容,从怀里掏出烟卷和火柴。他抽出一支烟卷给刘胜,刘胜不接,他就自己点着抽。他一边吸烟,一边故意无话找话地跟刘胜谈着,刘胜为了歇歇脚,坐在椅子上,韩老六也坐到椅子上,嘴里吐出蓝色的烟圈,现出一点也不着忙的模样。

台下的人们低声议论着:

“看人家还不是跟工作队平起平坐?”

“昨儿萧队长请他喝酒,怕是真的。”

原来来了七八百人,现在又走散了一些。萧队长叫老万上台悄声告诉刘胜不要跟韩老六坐在一起,赶快开会,不要等人了。刘胜起身走到台前,对大伙说:“韩老六是大伙的仇人,工作队听到了屯子里人诉苦,都说韩老六压迫了大伙,剥削了大伙,昨儿下晚把他叫到工作队,今儿咱们要跟他说道理,算细账,”说得很短,结尾他说:“你们有仇的报仇,有冤的伸冤,大伙别怕。”

下面,李振江在人群里说道:

“对,大伙别怕。”

但没有人吱声。站在一边的小王,瞅瞅老赵,意思是说,“还是你来打头一炮吧。”

赵玉林用手分开人群,挤到台前。一见韩老六那满不在乎的样子,他早上火了。他解开草绿色军衣的扣子,一到要说话,他就冒汗了。他手指着台子上的韩老六说道:

“你这大汉奸,你压迫人比日本子还邪乎,伪满‘康德’七年,仗着日本子森田的势力,我劳工号没到,你摊我劳工,回来的时候,地扔了,丫头也死了,家里的带着小嘎,上外屯要饭。庄稼瞎了,你还要我缴租子,我说没有,你叫我跪碗碴子,跪得我血流一地,你还记得吗?”讲到这儿,他的脸转向大家:“这老汉奸,我要跟他算细账,大伙说,可以的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