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十九

打过柴火以后的第二天清早,赵玉林牵着三匹马,到井台去饮。刘德山迎面跑来,气喘吁吁对他说:

“你还饮马哩!”

“咋的?”

“起胡子了。韩老六兄弟韩老七带一百多人,尽炮手,到了三甲屯。胡子都白盔白甲,说是给韩老六戴孝,要给他报仇。你倒挺自在,还饮马哩,屯里人都乱营了。”刘德山说完,就匆匆走了。赵玉林听到这话,慌忙翻身骑上一匹儿马子,牵着那两匹,一溜烟地跑回家里,拴好马匹,拿起钢枪,跑到工作队。萧队长正在一面摇动电话机,一面吩咐张班长,立即派两个能干的战士,到那通三甲的大道上去侦察。

“来得正好,”萧队长把耳机子放在耳边,一面招呼赵玉林:“快到屯子里去,叫大伙都不要惊慌,不许乱动。咱们屯子里不乱,来一千个胡子也攻打不下。电话咋不通?”萧队长说着,放下耳机,又摇机子。

赵玉林从工作队出来,从屯子的南头跑到北头,西头走到东头。他瞅见好些人家在套车,好些人抱着行李卷,在公路上乱跑。

“大伙不要乱跑,别怕,胡子打不过来的,怕啥?萧队长打电话上县里去了,八路军马溜[1]开来了。”他一面走,一面叫唤,人们看见赵主任不光是不跑,还来安民心,便都安下心来了,有的回去了。

“你们回去,快快拿起扎枪,洋炮,跟工作队去打胡子。”赵玉林叫着。

电话打不通,萧队长把耳机子使劲摔在桌子上,说道:“电话线被切断了。”他从桌边站起来,皱着眉头,在屋里来回地走着。他小声地自言自语道:“只有这么办。”往后又大声叫道:

“张班长,快借一匹马,上县里去,叫他们快派兵来,来回一百里,要在八个钟头里,赶到三甲的附近。”

他从衣兜里掏出小本子,撕下一篇,从刘胜上衣兜里抽出一支自来水钢笔,用连笔字写道:

县委,十万火急,三甲起了胡子,约五十来个,枪马俱全,即派一连人增援。此致布礼。萧祥。九月三日。

张班长拿着信走了。人们三三五五都到工作队来了,有的来打听消息,有的来询问主意。白玉山走了进来,在门边坐下,枪抱在怀里。

“起了胡子,你知道吗?”萧队长问他。

“早准备好了。”白玉山回答。

“准备好啥?”萧队长问他。

“水来土掩,匪来枪挡。咱们把钢枪、扎枪、洋炮跟老母猪炮[2],都准备好了。”

“要是挡不住呢?”

“跑呗。”

“跑不了呢?”

“跟他豁上。他长一对眼睛,我长两只,谁还怕谁呀?”白玉山说着,站起来了。

“对,对,你带领自卫队的一半,留在屯子里。再给你们一枝大枪,副队长是张景祥吧?这枪给他。这屯子好守,有土墙,有三营在这筑好的工事,把老母猪炮搁在南门外的水濠这一边,你拿一枝大枪作掩护。东西北门都关上,派人拿洋炮把守。张景祥带两个人到屯子里巡查。万一要撤,退到韩家大院去,叫老百姓都蹲在院里、屋里。带枪的人都到炮楼上守望。这么的,别说三五天,一个月也管保能守。记着:万一要退守韩家大院,人人得带一星期粮食。”

“萧队长你呢?”白玉山问,“你撤走吗?”

“萧队长,你要撤走,我给你赶车。”胆小的老孙头连忙说道,“这屯子交给老白家得了。”大伙笑着。萧队长没有顾上回答老孙头的话,放低声音,忙对李大个子说:

“你加点小心,留心是不是有坏人活动。好好瞅着粮户和他们的腿子,还有那些不愿献出‘海底’[3]的‘家理’头子,都给他们画地为牢。他们要动,开枪打死不偿命。”

白玉山、李常有和张景祥以及其他留在屯子里的人们,都布置去了。萧队长自己把匣枪别在前面,迈出学校门,大踏步地往南门走去。他的背后是老万、小王和刘胜,他们的匣枪,有的提在手里,有的别在腰上。再后面是警卫班,子弹上了膛,刺刀插在枪尖上。擦得雪亮的刺刀,在黄灿灿的太阳里,一闪一闪晃眼睛。警卫班后面,赵玉林和郭全海带领一大帮子人。这些人的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的武器:洋炮、扎枪、斧子、锄头和棒子。有一个人背着一面红绸子旗子,上面写着:“元茂屯农工联合会”。这是分果实时,赵玉林留下的一块红绸子,他叫他屋里的用白布缝了上面八个字。萧队长回头看见这旗子,连忙叫道:

“旗子留在家里,不要跟去。”

旗子留下,插在南门旁边的土围子上头。通红的柔软的旗子,在东南风里不停地飘动。常常露出漂白的洋布制成的大字:“元茂屯农工联合会”。

萧队长带领大伙出了南门,走过水濠上面的木桥,人们三五个一排,顺着公路走。道旁是高粱和苞米棵子,人走进去,露不出头来。萧队长派两个战士提着大枪,从道旁的庄稼地里,搜索前进。

“快走,”萧队长挥动胳膊,向后面的人招呼,“咱们要赶到那两个小山跟前,去抢一个高地。”

萧队长的话还没落音,“当当”两下,前面枪响了。往后,时稀时密,或慢或紧的,各种步枪都响起来了。萧队长侧着耳朵听一会,说道:

“还远,离这有一里多地。那一声是三八,这一声是连珠[4]。”

有些从没参加过战斗的人,吓得趴在庄稼地里了。萧队长招呼他们道:

“别怕,别怕,都跟我来。”

“啪”的一枪,从近边苞米地里,打了出来,子弹声音嘶嘶的,低而且沉。

“赶快散开来。”萧队长叫道,“卧倒。”他光顾指挥人家卧倒,自己却站在道旁,一颗子弹从他右手背上擦过去,擦破一块皮。

“挂花了?”小王、刘胜同时跑上来问他,小王忙从自己衬衣上,撕下一块布条,给他裹伤。

“要紧不要紧?”赵玉林和郭全海也赶上来问道。

“不要紧,飘花。”萧队长忙说,“你们快卧倒,快快。”还不及说完,一颗子弹正射击在赵玉林的枪托上,瞅着萧队长挂了彩,自己枪上又中了一弹,老赵上火了,他也不卧倒,端着枪,直着腰杆,嘴里不停地怒骂,一面开枪,一面朝敌人放枪的方向跑过去。后面的人瞅着他奔上一块比较高的苞米地,两手一摊,仰脸倒下了。倒在地上,他的右手还紧紧地握住大枪,他的脊梁压倒了两棵苞米,脖子坎在垄台上,草帽脱落了,头耷拉下来。他才分到手的一件半新不旧的青布对襟小褂子的衣襟上浸满了通红的血。

“打在哪儿?”萧队长跑来,蹲在他面前。他的右手包扎了,用布条挂在胸口,他只能用左手扶起赵玉林耷拉的头,搁在垄台上,又忙叫老万检查他的伤口,替他包扎,要是伤重,立即送县。萧队长说完,自己站起来,用左手掏出匣枪来,朝南放了一梭子,趁着对方枪声暂时咽住的时候,他带领着警卫班,猛冲过去了。郭全海上来,屈着右腿,跪在赵玉林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