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六(第2/6页)

“别哭了,往后就呆在我家。看谁敢来整你?”

从那以后,刘桂兰躲在白家。白大嫂子叫她做些针线活,整天不出门,免得叫她婆家的人看见。过了一个月,小老杜家打听出来了,想要人,自己又不敢来要。他们知道,白大嫂子是不好招惹的。小老杜家告到妇女会。小糜子派人来劝白大嫂子,把人交出来。白大嫂子说:

“你叫小糜子来,咱们评评理。”

小糜子害怕白大嫂子把自己不能见人的事,也给绸搞[4]出来,不敢上门。小老杜家又告到张富英那儿。张富英放出一个话,说要派民兵来抓。白大嫂子听到这话,站在公路上,扬起她的黑老鸹的羽毛似的黑眉毛,大声吵嚷道:

“刘桂兰是我收留了,谁敢来抓,叫他来,咱跟他豁上。你们山高皇帝远,干的好事,只当我姓白的不知道?”

张富英气急眼了,真要来抓人。李桂荣估量白家是干属,怕把事情闹大了,区上县里派人来调查,惹火烧身,反倒不美。他劝张富英:

“咱们不要管这些闲事,白家屋里的是个惹不起的母夜叉,你还不知道?”

小老杜家又到杜善人跟前诉说。杜善人架着眼镜,正在看报纸。他是常常悄悄找些《东北日报》来看的,从那上面研究我们的政策,估量战争的形势。这会正看着人民解放军冬季攻势胜利的消息,蒋匪一师一师被咱们歼灭。小老杜家来求他帮忙抢回刘桂兰,杜善人叹一口气说:

“唉,往后瞧瞧再说吧。”

刘桂兰就仗着这位“母夜叉”护住,呆在白家。她的男人,那十岁小嘎,来哭过两次,要她回去。他的身子又瘦又小,又干瘪;说话嘟嘟哝哝,听不清楚。刘桂兰跟他站在一块堆,要看他,得低下头来。

过门的时候,屯子里人都说不行。老孙头也说:“这媳妇过不长,终究要干啥。”刘桂兰身板壮实,胳膊溜圆,干活没有一个妇女撵上她,炕上的剪子,地下的镰刀,都是利落手。薅草拔苗,扬场推碾,顶上一个男子汉。这会看着这个十岁的小嘎,她的挂名男人,站在她的跟前掉眼泪,她的心软了。但是一想起她公公的胡子巴碴的臭嘴巴子,她觉着恶心,不想回去。她打发他走了。就这么的,她呆在白大嫂子家里。萧队长回来以后,白大嫂子带领她参加了贫雇农大会。现在,她们编入郭全海小组,上杜善人家去。

老孙头也在郭全海小组。他赶一张二马爬犁[5],跟在大伙的后面,准备把没收的谷物和家具拉到农会去。

杜家大门,关得溜严。老孙头喝住马匹,跑到门口,用马鞭子杆敲着门扇。里头一个女人的声音问:

“谁呀?”

“走亲戚的来了,快开门吧。”老孙头笑笑,装个假嗓子回答,歪着脖子悄声对郭全海说道:

“这是杜善人媳妇。”

老孙头在杜善人家吃过劳金,知道他家有两条大狗。听见里头门闩响,他退下来,站在大伙的背后,他害怕狗。门开了,两只牙狗从一个中年女人的身后,叫着跳出来,一只奔向郭全海,一只绕到人们的背后,冲老孙头扑来,老孙头脸吓得煞白,一面甩鞭子,一面瞪着眼珠子,威胁地叫道:

“你敢来,你敢来!”

狗不睬他的威胁,还是扑过来。老孙头胆怯地往后退两步,狗逼近两步,老孙头大胆地朝前进两步,狗又退两步。正在进不得,跑不了,下不来台的时候,他情急智生,往地下一蹲,装出捡石头的模样,狗远远地跑到小猪倌跟前,去和他打交道去了。老孙头直起腰来,用手背擦擦沿脑盖子上的汗珠子,脸上还没有转红,嘴上嘀咕着:

“我知道你是不敢来的。”

狗冷丁地扑到小猪倌的腿上,咬了一口,棉裤扯个小窟窿,腿脚挂破一块皮,流出血来了。大伙直冒火,提着扎枪,木棒,捡些石头,撵着两只狗。狗汪汪地叫着,可院子乱跑,但跑不出去,大门后门,上下屋的门,都关上了,没有逃路。二十个人,围一个小圈,终于把两只牙狗堵在一个角落里,用麻绳套住了脖子。这时候,老孙头叫唤的声音最高。

“打死它,别叫它跑了。”

小猪倌也说:

“打死地主狗,咱们儿童团查夜,再也不怕了。”

大家一致同意把两只狗吊死。男子们七手八脚,把狗吊在马圈的吊马桩子上。拴在马圈子里的三匹马都吃惊了,不敢吃草料,仰着头,想挣脱笼头。狗的腿脚在空中乱踹,汪汪地号叫,声音越变越小,一会儿连小声音也没有了,舌头吐出来。白大嫂子和刘桂兰两人都低着头,先到上屋里去了。老孙头到马槽跟前,望着两只狗的鼓鼓的眼睛,问道:

“还咬不咬?都不吱声了?你这黑家伙,‘康德’十二年腊月前叫你咬破脚脖子,三天三宿,下不来炕。如今呢?你要还能咬,算你有本事。”

郭全海打完了狗,去上屋的灶坑,对了一个火。这时候,他嘴上叼着蓝玉嘴烟袋,站在房檐下,冲马圈叫唤:

“谁剥,肉归谁,皮归农会。”

小鸡子都圈起来了,拍着翅膀。马嚼着草料。院子里再没有别的响动。白大嫂子和刘桂兰叫杜家的女人小孩呆在东屋里屋的炕上,不叫往外走。女人们盘着腿,坐在炕头上,瞪眼瞅着进进出出的人们,但当人们瞅着她们时,她们低下头,或是装出笑脸来。这时候,卖呆的人越来越多了,黑鸦鸦地满屋子的人。杜善人的小孙子看见人多,吓得哭了,杜善人的瘦得像猴儿似的女人抱起他来说:

“别哭了,哭顶啥?哭了脑瓜子痛。”

这时候,小猪倌在外屋叫道:

“闪开,快闪开道,咱们财神爷来了。”

大家回过头去看杜善人。他穿一件补钉摞补钉的旧青布棉袍,戴一顶猪肝色的破毡帽,上身鼓鼓囊囊的。猪倌吴家富揭开他的破棉袍,里头露出一件青绸子面的狐皮袄子来。他低着头,猪肝色的破毡帽压在他的浓黑眉毛上。小猪倌把手里的扎枪在杜善人的眼前晃一晃,催道:

“快说,你把好玩意都搁在哪儿?”

杜善人抬起头来,他的脸庞还是那样胖,眼睛挤成两条缝。但是两边鬓角有些白头发,他皮笑肉不笑地说:

“咱家啥也没有了。”

这时候,老孙头挤到杜善人跟前,指着他鼻子说道:

“你本县外县,本屯外屯,有千来垧好地,一年收的租子也能打个金菩萨。你家的金子一点也没露面,就说没有了?”

“没有,确实没有了,我要是有,早拿出来了。我把东西拿出来,献给基本群众,这不光荣吗?我留下金子顶啥用?在这八路国家,民主的眼睛都瞅着我,留下啥也使不出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