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3页)

老庞有三个儿子,自然都吃戏饭,可惜一个成材的没有。大小子二小子,都是武行,在外县跑大棚。三秃子学了小花脸,跟牡丹配戏。白牡丹是老庞在天津时收的徒弟,如今已七八年了,还没出师,听说合同上写的不是九年便是十年。那婆子便是他的荆人,家中还有两个童养媳妇,他夫妇两个,带着三个儿子、两个媳妇、一个徒弟,可是八口之家。他两个大儿子,既然没有惊人本领,自然收入不多,不过是自挣自吃便了,三秃子也不能挣钱,方才那个小姑娘,便是第二的童养媳,不知谁家的孩子,竟来到庞家当童养媳。她家的景况,不问可知了。这孩子一边当媳妇,一边还得学戏。老庞夫妇,在她身上,很有希望呢。但是多怎91才是挣钱日子,真可谓遥遥无期了。老庞虽然在科班里当一份教习,也挣不了几个钱。看光景,他一家的生活,似乎全在牡丹身上。牡丹不啻他家一棵钱树,所以衣履等项,也是牡丹比别人整齐一点。不过牡丹没有二年,便出师了。到了那时,牡丹一走,他的生活,立刻要受影响。便是不走,他也到了年龄,嗓子到万不能指92了。这时老庞夫妇是很为难的,他们心里有两个打算:第一,怎的教牡丹认识两个阔人,趁他没出师,大大地敲一笔竹杠。虽然不必照梅兰芳那样有个中国银行总裁的老斗93,那么送几件行头,置两件衣裳,贴补几个费用,也就不无小补了。他看见那个阔了,这个阔了的,非常眼馋。暗道:“牡丹模样,不在兰芳以下,怎就没人招呼呢?”不想牡丹的色艺,虽然不错,只是名誉太小。一班遗老捧戏子,全凭耳食,自要大家一吵嚷,说哪个孩子如今不错了,报上时不常地再有两段捧场文字,他们一定要据为己有,从此便不许别人傍边了。他们的行为,简直是强奸名誉。幸亏牡丹此时一点名儿没有,还不至深入侯门。可是老庞却耐不得了,他以为这种像姑94式的营业无望了,他又没钱装饰牡丹,他只得另想别计,好替牡丹的缺。他一方物色徒弟,一方赶着教他那小童养媳,将来好有个接续。谁知近来很有一群人来捧牡丹,差不多天天要包两张桌子。他的心又动了,但是他又不知这群人是做什么的。不过见他们的穿着打扮,似乎像有钱的,他又不好自荐,请人家到他家里坐一坐。他也知道他家里没个坐处,益发不敢自献殷勤了。可巧今晚伯雍二人来了。他听了听,知是为牡丹来的,他喜欢极了,赶紧换换衣裳,也过这边来周旋。

伯雍看老庞时,黑得与他老婆一样,不过他是个细高的身量,两个深眼窝子,他老婆却是矮个儿,眯缝眼。因为他二人的黑,益显得牡丹白皙无比了。这时老庞带笑向他二人鞠了一躬,说:“多承诸位先生捧场,始终没到府上谢过!”说着便问:“泡茶去了没有?买盒烟卷来!”伯雍说:“我们喝过茶了,不用张罗。”此时老庞找了一个小凳儿坐了,大家暂时就沉默了一会儿。因为老庞不擅于辞令,他心里的话,一时却说不出,还是他老婆能言会道的,向老庞说:“难得这几位先生捧场,他们从此还要特别帮忙呢!说还要给牡丹作什么书。这一来,天下都知道了。虽然是孩子的小造化,咱们的时运,借着他们几位的洪福,也快到了!这真是一件可感激的事。”老庞见说,也做出感激的样子,不住两手互搓说:“现在唱戏,全仗有人捧,戏码也能往后排,戏份也能长一点。再说唱旦角的,更是离不了人。若论我这徒弟,倒是学得不错了,有人帮点忙,不难起来。不过我认得谁呢?向常梆子班就不值钱,不能照人家徽班的人交际宽。论我呢,虽然唱一辈子戏,不过是糊口,家计就把我累住了,哪里还能应酬人!我这三个儿子,又都不成材,所以直到如今,我的日子还挺困难的。牡丹虽然是我的徒弟,既然教他唱戏,什么行头便衣等类,也是置不起。如今唱戏,又专门讲究行头,也很困难的呢。”伯雍说:“别着急。胖子不是一口吃的。如今不是有我这几位朋友要捧你们,准得有个办法。置几件衣裳,也不算难事。不过他们几位所期望的很高,非牡丹成了名,不算完的。你们自有挣钱日子。自要有了名,戏份多挣,不用说了。便是在堂会戏里挣一百八十的,也不难。”老庞说:“那就专仗诸位鼓吹了。”此时老庞的老婆又发言了,她未曾开言,先叹了一口气,仿佛想起以前的困难,因说道:“收一个徒弟,困难极了,就以牡丹而论,是我们在天津时收的,我们先生本打算不要,那时他才七岁,他的父母是东光县95的人,委实穷得不得了,非把孩子认给我们不可,也是我看他们可怜,死说活说,教我们先生收下了。这时这孩子长了一身脓疖子,是我当我亲儿子一般,才把他对付活了。”此时只见牡丹把嘴噘着,脸也沉得挺整96,似乎不愿他师娘说这些话,他师娘也不管他,仍续说道:“我们在他身上,费心费大了,七八年工夫,才有今日,往后若不孝顺师父,成不成?”正说着,只见进来一个人,却是戏馆子催戏的。伯雍说:“你们归掇归掇,该到馆子去了。我们坐的工夫已不小,也该走了。”说着便和沛上逸民站起来,老庞夫妇说:“再坐会儿吧,天还早呢!”伯雍说:“改天再来吧。”这时牡丹说:“回头不听戏去?我今天晚上是大轴子《翠屏山》。”伯雍说:“一定有人去听。”当下他一家把二人送在门外,很满意地说:“闲着只管来,总要多捧我才好。”二人说:“那一定。”自出巷口去了。

他二人由老庞家里出来,走到天乐园门口。只听里面锣鼓铿锵的,早已开了戏。他二人也没进去看看,雇上车,一直跑回报馆。古越少年见他们回来,笑道:“你们怎才回来?不是被花王一番圣眷,你们迷了归路不成?”伯雍说:“我们才去了多大一会儿!我就怕担嫌疑,所以请沛上逸民同了我去。不料你还说这话,以后我不敢去了。”古越少年说:“伯翁!别着急,我说的是笑话。当真他们是怎样招待你们,没有不愿意样子?”伯雍说:“他们求之不得呢!哪能不愿意。”这时子玖、凤兮都在那边办稿子,听见伯雍回来,也追到这边来问说:“怎样?”伯雍说:“那有什么难的,这是于他们有利的事,还有往外推的吗?只是他家太寒苦了,若不想个积极办法,恐怕不能成全他们。不过一样,牡丹没有二年,就满徒了,应当怎样进行?我是门外汉,而且又是措大,实在不敢赞一词。你们大家商量吧。”古越少年说:“第一当用文字的力量鼓吹,第二再说物质上的援助,其实我们大家凑几百块钱也不难,不过那一来,他不是说我们是大头,便疑我们是老斗。虽然爱他,也须教他们知道,我们的身份,不是嫖像姑,是要成全他做个名伶的。”沛上逸民说:“这话固然是。但我看他唱梆子戏,究竟不能上达,须得教他改二黄才好。”伯雍说:“他师父就会教梆子。”沛上逸民说:“咱们花钱替他请教习,大概一出戏有十块钱左右够了。”古越少年说:“这也是个主意,反正我们要栽培他的艺业,不是为胡乱教他们得几个外财的。”陇西公子说:“让他学二黄戏,我非常赞成。”东山游客说:“最要紧的须教他学做人,往后得了名,也别染梨园的恶习。”当下你一个主张,我一个见解,反正都是于牡丹最有利的。伯雍说:“你们别只顾说这些了!我们临来时,牡丹教我给你们带信,请你们听戏去呢。”古越少年说:“真的吗?”伯雍说:“不信,你问沛上逸民。”古越少年见说,便如中了催眠术一般,向大家道:“有话明天再说,咱们先听戏去要紧。”当下他们都穿上马褂,纷纷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