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2/3页)

秀卿的娘见崇格如此踊跃,也很喜欢,但是自家儿子,一天没有离开过,如今为生活起见,竟至把他送入孤儿院里,也是一个不幸的孩子呀!想到这里,未免有点伤心。伯雍已然看出来了,因安慰她道:“这不算什么呀。也不是从此看不着,中国人每每家族思想太重,一步也舍不得离开,那真是有害无利的事,家里有财产还可以,若是一点财产没有,还要求家族团聚,那实在是坏事。我有个朋友,他只有一个孩子,还不到十五岁,他竟求一位牧师,带到美国留学去了。他家里也有相当财产,难道说不愿意他儿子在膝下承欢吗?他只怕他儿子将来成个废物,所以把眼前的欢乐牺牲,教他儿子成一个有独立精神的青年。崇格明儿虽然离开您,连北京都没出一步,和在眼前不是一样吗?”秀卿的娘见说,向伯雍道:“我并非是舍不得他,这正是很好的机会,不过老娘儿们总有点想不开。等崇格大了,他若能自立,一定不能忘您的好处。”伯雍道:“一个小孩子,把他放在好地方,挨着好人,一定会好的。若是在八大胡同长起来,那就完了。顶好的思想,将来也不过是开窑子。”一句话说得秀卿的娘也笑了,伯雍便乘这时告辞,嘱咐他们预备预备,明天便把崇格送了去。秀卿的娘答应着,把伯雍送到门外,才带着崇格进去。

次日龙泉孤儿院里,又多添了一个小孩子。不用说,自然是崇格了。崇格的性情,尚不顽劣,老方丈倒很疼爱他,他离开南大街胡同里的浊恶空气,另换一种向来不曾吸收的新鲜空气,他那未发育的心身,当然要受无穷的利益。这里此刻尚说不到使他成完全国民的顶好的所在,但是他借着这个阶梯,从此不至坠落,上帝给他的聪明智慧,绝不至被胡同里浊恶空气完全扫去了。

伯雍把崇格送入孤儿院,似乎完了他一点心事,也似乎对得起秀卿在地下的幽魂。他不是贸然给寻一个所在便算了的,他也是奔走了许多日择选的结果,才肯办的。但是他还有一件事没有完,便是秀卿的娘,应当往哪里安置了?他回到报馆,偶然见营业部收了一件广告,上面写道:

本宅欲雇佣仆妇一名,年龄在五十岁以下、四十岁以上者方妥,但须性体和平,喜爱洁净,能做饮食者为要。庸资225从丰。希望者,到圆恩寺胡同门牌零号来问。

伯雍一见这段广告,他心里一动,暗道:“这事秀卿的娘可以做呀。第一她的年龄合式,第二她很清洁的,至于做饭,她大概没有不会的,但不知这家是个做什么的?怎雇老婆子做饭,不雇厨子呢?他既登广告招人,又限条件,佣资一定相当的,必是个中产以上的人家,人口必不多。我须赶紧告诉秀卿的娘,教她明日随着广告登出日子,赶紧去问。如果把她收下,那好极了。若是去晚了,恐怕被别人捷足先登。”当下他把广告上地名门牌记下来,吃了晚饭,便去告诉秀卿的娘。秀卿的娘见伯雍又来了,知道必然有事,还以为是孤儿院有什么没办完的手续。及至伯雍说出招女工的事,她才放心,而且她也以为这事很相当。伯雍说:“明天您吃了早饭就去,别人便是见了那条广告,也不能这样快,这事占八成是您的了。”秀卿的娘说:“要没有您帮忙,我哪里知道这些事呢。明天我一定早些去,成不成我给您一个话。”此时伯雍把住址条交与她说:“寻不着时,可向警察打听。”嘱咐完了,他才回到报馆来做事。他觉得这个担子将要卸了,比昨天更觉轻快了。他单等明天秀卿的娘,如何报告,不在话下。

次日午后两点来钟,秀卿的娘到报馆来找伯雍,她脸上很有点满意之色,伯雍一见,知她事体必然成了,忙把她让到自己那间屋子。坐下之后,问她说:“您去啦吗?那里是怎个人家?事情成不成呢?”秀卿的娘道:“我去啦。事情已然说定,让我后天上工。因为我的零碎东西,也得归掇一天。那家只有夫妇两位,另有一个使唤丫头,老爷已有四十七八岁,姓褚,倒是本京的口音,说是在内务部也不是哪部当差。太太看去不过二十来岁,可是她自己说已然三十了,看那样子,还是新娶过来不多日子,好俊缥致226的一位太太呢。她说话也很和气的,她说就愿意人干净,脏了是不行的。她一见我,就说这位妈妈倒还干净,不是讨厌样子,她已然中意了,既而又问我家里有什么人,怎会知道这里用人,我说家里没人了,只有一个小儿子,已然送在孤儿院里,所以到这里来。是一位先生看了报,教我来的。她说:‘你也是个苦人,你就在我这里忍着吧,每月给你五块钱。’当老婆子挣五块钱,在北京很不容易呢!她是特别体恤我。她还说:‘老爷朋友很多,时常打牌什么的,每月零钱也能挣不少呢。’这不是一件极好的事么。”伯雍见说,也替她怪痛快的,不想无意中,倒遇见这样一件俏事,因向秀卿的娘道:“这事我听着倒很相当,您就去试试去。如果不成,咱们再想法子。”秀卿的娘道:“我小心伺候人家,没有不行的。再说那位太太一见我就投缘,哪里会有麻烦呢!我今天一来到这里告诉您知道,二来给您道道劳,这些日子为我们的事,您太费心费力了,不但为死了的,还为了活的,如今把我们娘儿两个都成全了,哪能不来道道谢呢。”伯雍道:“这又算什么,不过我多跑两趟便了。”秀卿的娘道:“虽然这样说,谁肯为我们跑道儿呢!您这里也怪忙的,我也该回去归掇归掇东西去了。等我日后有工夫,再来看您吧。”说着很高兴地去了。

说书的利用这点工夫,要把褚宅的事先说一说。在一个月以前,圆恩寺胡同里面,并没有这家人家。褚老爷究竟是做什么的,也没人知道。不过据他自己说,他是在内务部当差,究竟是科员科长,是司长参事呢,也没人知道。但是他很有钱的,他搬到这里不几天,就娶了这样一位太太。当结婚那一天,也没有多少亲朋,但是多少也来几位贺客。这位太太是孀居不满一年的人,听说还上过几天学堂,多少染一点文明气息,所以把中国从一而终的礼教,看得很不值什么。她前夫也是在部里有差使的,娶了她不几年便故去了。这妇人娘家姓田,如今已是没人了,当她由婆家出来,复归母家,她母亲还活着,而且也利用她再醮,好再得一份财礼。谁知还没寻着主儿,田氏的母亲已然死了,只剩田氏一人,还有个随使丫鬟,过她那单独日子。但是她绝不寂寞的,因为她手里尚有一点积蓄,是先夫背着父母兄弟给她的,她如今便拿这钱,在东安市场里走逛,一则开心,二则也要物色一个男人,即或自己物色不着,以她的容貌,还怕没人注意。可巧被这位褚先生见了,日子一长,未免向人打听她的身世,却好是个讲自由没有拘管的妇人。褚先生也是个没娶过亲的人,他以为娶田氏是很容易的,若是黄花女儿,而且还有家长,那就难了。他的欲念一萌,他的老婆真娶到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