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奶

那个暑假,陈国庆赢了满满两大袋子的玻璃球,黄的、绿的、红的、白的、橙的、蓝的和透明的。里面有三瓣蓝色火苗似的芯儿,酷似猫眼。

陈国庆玩这个游戏简直是天才,他把别人的球撞出老远,自己的球却只是像个打完一套拳的武林高手那样,优雅地在原地转上几转。等他把别人的球精准地送进小洞里,根据规则,那些球就都归他所有了。

七岁的陈国庆光着膀子,泥鳅般光滑的后背在阳光下亮如小兽的皮毛,下身是洗得发白的、勉强还可以看得出是蓝色的涤卡短裤。他把两只手揣在短裤的侧兜里,叮叮当当地在大院里走。那是他兜里的玻璃球相互碰撞发出的声音。

陈国庆走过一排国槐,有几个男孩在树荫下挖土。经过他们身边时,陈国庆藏在裤兜里的手挑动着玻璃球,清脆的撞击声就像食物的香气一样向男孩们飘去。

那是几个四五岁的孩子,陈国庆裤兜里传出的声音对他们来说是种强烈的诱惑。几个小脑袋转来转去,继而抬头仰望,寻找声音的来源。陈国庆满意地笑了,他弯下腰,左手从裤兜里抽出来,拳头像花儿一样绽开,又迅速合拢。

那短短的一瞬,男孩们肮脏的小脸上有光芒闪过,一个胆大的孩子试图去掰陈国庆的手,另一个孩子嘴巴的速度更快,他叫着“国庆哥哥、国庆哥哥”,弥补了手速度的不足。随后,其他几个男孩围住陈国庆,小鸭子似的,“哥哥、哥哥”地叫了起来。

陈国庆把玻璃球一颗一颗地放进那些沾满泥土的小掌心,男孩们每人都拥有了一件宝物。他们丢下自己的小铁锨和土坑,腼腆却又干脆地拒绝了陈国庆的参与请求,找了一块平整的土地玩起了新的游戏。

第一个叫他“国庆哥哥”的男孩看见他还站在原地,跑过来说:“国庆哥哥,你玩弹球太厉害了,我们不敢跟你玩,你去找我哥他们吧。”

“你哥?”陈国庆说,“你哥早就不跟我玩了,我把他的球都赢光了。”

穿过食堂前的一片空地,陈国庆一边踢着一块圆滚滚的石头一边向前走。他把石头一脚踢远,加快了脚步,他的光脊梁受不了这无遮无拦的阳光。

陈国庆跑向食堂关着的天蓝色大门。他推了推,门闪开一条缝隙,凉丝丝的空气钻出来,夹杂着馒头和菜汤的味道。现在是午休时间,食堂大厅里空无一人。陈国庆掏出一粒玻璃球从门缝里扔了进去,球在水泥地板上弹起落下,发出夸张的回响。陈国庆索性把裤兜里的一把球都扔了进去,那些球跳跃着,在空旷的饭厅里响如爆豆。陈国庆把脸嵌在那道凉爽的门缝里,看着他的球欢快地蹦跳,然后掉下来,漫无目的地滚到某个角落,就此静止。

陈国庆学着父亲的样子拍了拍手,重新把手插进裤兜里。空无一物的裤兜让他愣了一下,但也就是一下,随即他就晃着小膀子离开了食堂。

于是,这个夏天他告别了弹球,走向了另一个此时尚未知晓的游戏。

生活区里的医院是一栋五十年代修建的三层楼,外墙是赭红色的,朝东的一面布满爬山虎,离远了看去像是墙面尚未刷完绿漆。窗棂是白色的,最上端呈拱形,暴露出这是对苏俄建筑的模仿。

陈国庆曾经对这幢楼心存恐惧,五岁时父亲带他来缝针,那是他偷玩父亲的电工刀酿成的后果。就是这次就医经历,陈国庆第一次知道了有种药叫青霉素,在进入他身体时可以带来剧烈的疼痛。然而那些盛着这种可怕药物的小瓶被父亲视如珍宝。护士们随手把那些小小的玻璃瓶扔到窗外,和其他诸如带血的纱布、蘸过龙胆紫的棉球聚居一处。某一天晚饭后,陈国庆的父亲带着儿子来到医院楼后,把青霉素小瓶装进他的帆布电工袋。儿子一边帮父亲捡药瓶,一边嘴里不停地问着父亲这些药瓶的用处。父亲示意儿子不要大声说话,等袋子装满,陈国庆便尾随着父亲沿着少有人走的一条小路回家。

在四十瓦的白炽灯下,父亲用一把生锈的剪刀把青霉素的铝制瓶盖撬下来装进一个鞋盒子里。这时父亲才告诉陈国庆:“这是铝,能卖钱,等卖了钱就给你买油条吃。”

蹲在一边看着父亲的陈国庆嘴角流下一道涎,那时的他认为,油条是这个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

父亲起完铝盖就把药瓶上的胶皮塞拔下来清洗,然后把它们一排一排地钉在一块长方形的木板上。他告诉儿子,这是搓衣板,有了这个,就能洗咱们的脏衣裳了。

陈国庆的电工父亲只花了几分钟的工夫,就用青霉素瓶的胶塞和一只废圆珠笔芯,以及一根胶皮管组装成了一把滋水枪。陈国庆看着父亲在水房里把水枪灌满水,那条深黄色的胶皮管渐渐鼓胀出一个透明的大肚子。

父亲的第一枪射在儿子的脸上,陈国庆顾不上抹去脸上的水,咯咯笑着,跳起老高抢父亲手里的新玩具。

陈国庆来医院楼后面就是来找药瓶的。这个暑假,他还缺一把大肚子水枪。

楼后的空地上出现了一道深深的沟和一群穿着蓝色劳动布工作服的工人,原来堆放药瓶的地方已经被土覆盖。陈国庆爬上一个最高的土堆,沟里有几个工人正在一锹一锹地挖土。沟不宽,陈国庆纵身一跃跳到对面,脚带下的土块掉在一个工人的脑袋上,灌进他的脖子里。工人低下头,一只手扫着头上的土,嘴里骂:“谁家小孩,滚滚滚,一边玩儿去!”

从对面的土堆上跳下,陈国庆看到靠近外墙的地方有两个工人正单腿跪地忙着什么。这两个人跟挖沟的工人不同,戴着黄色的安全帽,其中一个人左手拿着一个面具似的东西挡住脸,另一只手握着一把像枪又不像枪的物件。就是这两个怪异的工具把陈国庆吸引了。

陈国庆悄悄凑过去,之后,这个七岁的男孩见到了他从未见过的弧光和火星。

光是一朵一朵的,第一朵光闪过后,陈国庆感到自己的脑袋里都被照亮了,接着就是绚烂的火星四溅和耀眼的青蓝。

第二朵光之后,陈国庆觉得眼球特别胀,似乎要挤出眼眶。对眼球的变化他颇为吃惊,忙用两手按住眼珠,唯恐它们掉出来。

第三朵光是黑的。直到许多天以后,陈国庆仍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第三朵光是黑的,他的脑袋里也随即黑了,那块黑的边际就是光的边际,就像一张白纸的镂空。他眨了眨眼,那块黑如同一片烟炱黏在眼球上。陈国庆转身就跑,但脑袋里的那团黑把他绊倒了,让他摔了一个硬邦邦的跟头。

陈国庆不是个爱哭的孩子,不过他回到家后就没止住过眼泪。写字的人形容人哭,说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陈国庆现在就是这样。站着,眼泪往下掉,躺着,眼泪是两条溪流。他想睁开眼,一睁就针扎似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