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第2/2页)

这天晚上,妈提了个装得满满的箱子,去看大凤。孩子随时都可能生下来。天气又闷又热,象是要打雷。要是打起雷来,秀莲可不敢回屋睡觉。场散了好半天,她还坐着不睡。张文一向晚上不来,李渊呢,又不在家。等了好半天,爸才回来了,“别怕雷呀,闺女,”他说,“那不伤人。”

“我怕,我没法儿不怕。”她答道,拿毯子蒙上了头。

第二天早晨,天灰蒙蒙的,要下雨。真热,空气粘乎乎,湿棉花似的,往人脸上、胳膊上贴,叫人哗哗地直流汗。秀莲坐在屋里,穿一件爸给她买的洋服。天闷热得透不过气来。她拿着把木柄扇子,拚命搧着。忽然间,屋子暗了下来,就象有人一下子把窗帘拉上了似的。秀莲走到窗口去看,天上布满大片大片镶银边沉甸甸的灰云。猛地,一道电光掠过,一个大炸雷把浓云劈成两半。秀莲拿手捂住了脸。打雷了呀,只有独自一人。爸不在家,妈去照应大凤了。雷声又起,她屏住了呼吸,仿佛有一滴雨,啪的一下落到了屋顶上,接着就哗哗地下起来了。又是一道电光,她吓得尖声叫了起来。打窗户边跑开,一下子和张文撞了个满怀。她紧紧抓住他,求他保护。

“怎么吓成这样?”他说,“怕什么?没什么可怕的,我躲雨来了。”他的脸和她挨得很近,笑着。又一个大炸雷,她蹦起来,把脸藏在他怀里。他用胳膊搂住了她。她觉出来他半抱着她,在挪步。她不由自主地站住了。又是一阵响雷,她两腿发了软,身子更紧地向张文靠过去。她忽然发现她已经不是站着的了,她躺在床上,张文就在她身边,他那强壮的身躯紧紧压在她身上……

……

“我得走了,”他说,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头发。“明儿见,我明儿也许来。”

“也许,”这两个字象一记耳光,打疼了她。也许……这是什么意思?她坐了起来,打算好好想想,可是脑子不听使唤。他走了,一点不象个情人,连句温存体贴的话也没有。……她走向窗前,站下来朝外看。

天晴了。近处的屋顶象刚洗过似的,干干净净。周围一片宁静。她伸了个懒腰,照了照镜子,上起装来,穿好衣服,下楼到书场里去唱书。

唱完书,她又回到屋里。插上门,坐在床上发呆。眼泪涌了出来。泪哭干了,她爬上床,又想了起来。

一切都完了,她变了个人。肯定的,变了。她又想哭。爸一直要她自重,可这下,再也难以挽回了。她心神不定。真受不了,她再次爬下床,开了灯,对着镜子照。

哪儿变了?瘦瘦的小脸儿,变了吗?人家会不会看出来,在背后指指点点,“瞧她,她干了丑事。”

以后,决不能再上他的当,决不能太下贱。她懂得爱情不能这么贱,她得留神。琴珠说过,弄不好,姑娘家就会出丑,必须十分小心。

雾季又到。大凤的儿子已经满两个月了。他胖乎乎,圆滚滚,总是笑。大凤还是那么沉默寡言,但很愉快。宝庆和二奶奶高兴得要命。外孙子!真是个宝贝蛋!连小刘都动了心。他戒了大烟,一心扑在三弦上,决心当个好丈夫。

二奶奶到晚上才喝酒,她怕白天喝醉了,会摔了孩子。除了对秀莲,她对谁都和和气气,好脾气。她不跟秀莲说话,一对小眼睛冷冷的,好象是在说:“滚出去,我有外孙了,他是我的亲骨肉,你算什么东西?小杂种,谁理你呀?”

李渊准备到缅甸去谋生。他走的那天,宝庆对张文说,他的事儿已经办完,以后用不着他了。张文一笑,跟他要遣散费,宝庆给了。他临别对秀莲笑了笑,就走了。宝庆仔细看了看女儿,她近来瘦了,也许是苦夏。她从来没这么瘦过,他想,大概是因为长大了。她已经发育完全,脸儿瘦得露出了尖下巴,显得更俊俏了,不过太瘦了一些。也许她还是爱李渊。

“来,莲儿,”他拉起她的手,“看看你姐的孩子去。小宝可有意思啦。”

“我今儿不去,”秀莲忧郁地说,“我明儿再去。”她回了卧室。她已经有了。是张文的孩子。快两个月了,在肚子里,不过是小小的一块。

爸进来了。“秀莲,你要知道,”他干笑了一声说,“我最后一件心事,就是你了。该出嫁了吧?你要是乐意,我一定给我的小秀莲找个体体面面,忠厚老实,勤勤恳恳的人。”

秀莲不作声。

“闺女,你到底怎么个想法?”

“我还小,”她闷闷不乐地说,“不用忙。”

“好吧,咱们改日商量,不过得把你的想法告诉我。我是为你好。走吧;一道看看那孩子去。”

秀莲摇摇头。爸走了以后,她躺了下来。张文的孩子。张文已经对她说过,他不能结婚,因为他得给政府干事。张文决定着她的一切。她下过决心,不让他再亲近她,可他每次来,都威逼她。她每回和他见面,就成了琴珠。哪怕是在内心深处,一想起她和张文的丑恶关系,就感到羞耻。孩子是她罪孽的活见证。孩子一出世,全世界都会知道,他娘又贱,又罪过。娘是唱大鼓的,又没有爹,真是个可怜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