牺牲(第3/7页)

到了饭馆,我才明白了,他真不能享受!他不点菜,他不懂中国菜。“美国也有很多中国饭铺,真哪。可是,中国菜到底是不卫生的。上海好,吃西餐是方便的。约上女朋友吃吃西餐,倒那个!”

我真有心告诉他,把他的姓改为“毛尔”或“毛利司”,岂不很那个?可是没好意思。我和老梅要了菜。

菜来了,毛博士吃得确不带劲。他的洼脸上好象要滴下水来,时时的向着桌上发楞。老梅又开玩笑了:“要是有两三个女朋友,博士?”

博士忽然地醒过来:“一男一女;人多了是不行的。真哪。

在自己的小家庭里,两个人炖一只鸡吃吃,真惬意!”“也永远不请客?”老梅是能板着脸装傻的。

“美国人不象中国人这样乱交朋友,中国人太好交朋友了,太不懂爱惜时间,不行的!”毛博士指着脸子教训老梅。

我和老梅都没挂气;这位博士确是真诚,他真不喜欢中国人的一切——除了地毯。他生在中国,最大的牺牲,可是没法儿改善。他只能厌恶中国人,而想用全力组织个美国式的小家庭,给生命与中国增点光。自然,我不能相信美国精神就象是他所形容的那样,但是他所看见的那些,他都虔诚地信奉,澡盆和沙发是他的神。我也想到,设若他在美国就象他在中国这样,大概他也是没看见什么。可是他的确看见了美国的电影园,的确看见了中国人不干净,那就没法办了。

因此,我更对他注意了。我决不会治好他的苦闷,也不想分这份神了。我要看清楚他到底是怎回事。

虽然不给老梅代课了,可还不断找他去,因此也常常看到毛博士。有时候老梅不在,我便到毛博士屋里坐坐。

博士的屋里没有多少东西。一张小床,旁边放着一大一小两个铁箱。一张小桌,铺着雪白的桌布,摆着点文具,都是美国货。两把椅子,一张为坐人,一张永远坐着架打字机。另有一张摇椅,放着个为卖给洋人的团龙绣枕。他没事儿便在这张椅上摇,大概是想把光阴摇得无可奈何了,也许能快一点使他达到那个目的。窗台上放着几本洋书。墙上有一面哈佛的班旗,几张在美国照的像片。屋里最带中国味的东西便是毛博士自己,虽然他也许不愿这么承认。

到他屋里去过不是一次了,始终没看见他摆过一盆鲜花,或是贴上一张风景画或照片。有时候他在校园里偷折一朵小花,那只为插在他的洋服上。这个人的理想完全是在创造一个人为的,美国式的,暖洁的小家庭。我可以想到,设若这个理想的小家庭有朝一日实现了,他必定放着窗帘,就是外面的天色变成紫的,或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他也没那么大工夫去看一眼。大概除了他自己与他那点美国精神,宇宙一切并不存在。

在事实上也证明了这个。我们的谈话限于金钱、洋服、女人、结婚、美国电影。有时候我提到政治,社会的情形、文艺,和其他的我偶尔想起或哄动一时的事,他都不接碴儿。不过,设若这些事与美国有关系,他还肯敷衍几句,可是他另有个说法。比如谈到美国政治,他便告诉我一件事实:美国某议员结婚的时候,新夫妇怎样的坐着汽车到某礼拜堂,有多少巡警去维持秩序,因为教堂外观者如山如海!对别的事也是如此,他心目中的政治、美术、和无论什么,都是结婚与中产阶级文化的光华方面的附属物。至于中国,中国还有政治、艺术、社会问题等等?他最恨中国电影;中国电影不好,当然其他的一切也不好。对中国电影最不满意的地方便是男女不搂紧了热吻。

几年的哈佛生活,使他得到那点美国精神,这我明白。我不明白的是:难道他不是生在中国?他的家庭不是中国的?他没在中国——在上美国以前——至少活了二十来岁?为什么这样不明白不关心中国呢?

我试探多少次了,他的家中情形如何,求学与作事的经验……哼!他的嘴比石头子儿还结实!这就奇怪了,他永远赶着别人来闲扯,可是他又不肯说自己的事!

和他交往快一年了,我似乎看出点来:这位博士并不象我所想的那么简单。即使他是简单,他的简单必是另一种。他必是有一种什么宗教性的戒律,使他简单而又深密。

他既不放松了嘴,我只好从新估定他的外表了。每逢我问到他个人的事,我留神看他的脸。他不回答我的问题,可是他的脸并没完全闲着。他一定不是个坏人,他的脸出卖了他自己。他的深密没能完全胜过他的简单,可是他必须要深密。或者这就是毛博士之所以为毛博士了;要不然,还有什么活头呢。人必须有点什么抓得住自己的东西。有的人把这点东西永远放在嘴边上,有的人把它永远埋在心里头。办法不同,立意是一个样的。毛博士想把自己拴在自己的心上。他的美国精神与理想的小家庭是挂在嘴边上的,可是在这后面,必是在这“后面”才有真的他。

他的脸,在我试问他的时候,好象特别的洼了。从那最洼的地方发出一点黑晦,慢慢地布满了全脸,象片雾影。他的眼,本来就低深不易看到,此时便更往深处去了,仿佛要完全藏起去。他那些彼此永远挤着的牙轻轻咬那么几下,耳根有点动,似乎是把心中的事严严地关住,唯恐走了一点风。然后,他的眼忽然发出些光,脸上那层黑影渐渐地卷起,都卷入头发里去。“真哪!”他不定说什么呢,与我所问的没有万分之一的关系。他胜利了,过了半天还用眼角撩我几下。只设想他一生下来便是美国博士,虽然是简截的办法,但是太不成话。问是问不出来,只好等着吧。反正他不能老在那张椅上摇着玩,而一点别的不干。

光阴会把人事筛出来。果然,我等到一件事。

快到暑假了,我找老梅去。见着老梅,我当然希望也见到那位苦闷的象征。可是博士并没露面。

我向外边一歪头“那位呢?”

“一个多星期没露面了,”老梅说。

“怎么了?”

“据别人说,他要辞职,我也知道的不多,”老梅笑了笑,“你晓得,他不和别人谈私事。”

“别人都怎说来?”我确是很热心的打听。

“他们说,他和学校订了三年的合同。”

“你是几年?”

“我们都没合同,学校只给我们一年的聘书。”“怎么单单他有呢?”

“美国精神,不订合同他不干。”

整象毛博士!

老梅接着说:“他们说,他的合同是中英文各一份,虽然学校是中国人办的。博士大概对中国文字不十分信任。他们说,合同订得是三年之内两方面谁也不能辞谁,不得要求加薪,也不准减薪。双方签字,美国精神。可是,干了一年——这不是快到暑假了吗——他要求加薪,不然,他暑假后就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