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们(第2/3页)

“小孩呀,”杨太太想起教育的理论,“都淘气。不过,杨先生和我都爱花草。”

“明先生和我也爱花草。”

“假如你们的花草被别人家的孩子偷去呢?”

“谁敢呢?”

“你们的孩子偷了别人家的呢?”

“偷了你们的,是不是?你们顶好搬家呀,别在这儿住哇。我们的孩子就是爱拿葡萄玩。”

杨太太没法再说什么了,嘴唇哆嗦着回了家。见了丈夫,她几乎要哭。

杨先生劝了她半天。虽然他觉得明太太不对,可是他不想有什么动作,他觉得明太太野蛮;跟个野蛮人打吵子是有失身分的。但是杨太太不答应,他必得给她去报仇。他想了半天,想起来明先生是不能也这样野蛮的,跟明先生交涉好了。可是还不便于当面交涉,写封信吧,客客气气的写封信,并不提明太太与妻子那一场,也不提明家孩子的淘气,只求明先生嘱咐孩子们不要再来糟蹋花草。这象个受过教育的人,他觉得。他也想到什么,近邻之谊……无任感激……至为欣幸……等等好听的词句。还想象到明先生见了信,受了感动,亲自来道歉……他很满意的写成了一封并不十分短的信,叫老妈子送过去。

明太太把邻居窝回去,非常的得意。她久想窝个象杨太太那样的女人,而杨太太给了她这机会。她想象着杨太太回家去应当怎样对丈夫讲说,而后杨氏夫妇怎样一齐的醒悟过来他们的错误——即使孩子偷葡萄是不对的,可是也得看谁家的孩子呀。明家孩子偷葡萄是不应当抱怨的。这样,杨家夫妇便完全怕了明家;明太太不能不高兴。

杨家的女仆送来了信。明太太的心眼是多的。不用说,这是杨老婆写给明先生的,把她“刷”了下来。她恨杨老婆,恨字,更恨会写字的杨老婆。她决定不收那封信。

杨家的女仆把信拿了走,明太太还不放心,万一等先生回来而他们再把这信送回来呢!虽然她明知道丈夫是爱孩子的,可是那封信是杨老婆写来的;丈夫也许看在杨老婆的面上而跟自己闹一场,甚至于挨顿揍也是可能的。丈夫设若揍她一顿给杨老婆听,那可不好消化!为别的事挨揍还可以,为杨老婆……她得预备好了,等丈夫回来,先垫下底儿——说杨家为点酸葡萄而来闹了一大阵,还说要给他写信要求道歉。丈夫听了这个,必定也可以不收杨老婆的信,而胜利完全是她自己的。

她等着明先生,编好了所要说的话语,设法把丈夫常爱用的字眼都加进去。明先生回来了。明太太的话很有力量的打动了他爱子女的热情。他是可以原谅杨太太的,假若她没说孩子们不好。他既然是看不起他的孩子,便没有可原谅的了,而且勾上他的厌恶来——她嫁给那么个穷教书的,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赶到明太太报告杨家要来信要求道歉,他更从心里觉得讨厌了;他讨厌这种没事儿就动笔的穷酸们。在洋人手下作事,他晓得签字与用打字机打的契约是有用的;他想不到穷教书的人们写信有什么用。是的,杨家再把信送来,他决定不收。他心中那个黑点使他希望看看杨太太的字迹;字是讨厌的,可是看谁写的。明太太早防备到这里,她说那封信是杨先生写的。明先生没那么大工夫去看杨先生的臭信。他相信中国顶大的官儿写的信,也不如洋人签个字有用。

明太太派孩子到门口去等着,杨家送信来不收。她自己也没闲着,时时向杨家那边望一望。她得意自己的成功,没话找话,甚至于向丈夫建议,把杨家住的房买过来。明先生虽然知道手中没有买房的富余,可是答应着,因为这个建议听着有劲,过瘾,无论那所房是杨家的,还是杨家租住的,明家要买,它就得出卖,没有问题。明先生爱听孩子们说“赶明儿咱们买那个”。“买”是最大胜利。他想买房,买地,买汽车,买金物件……每一想到买,他便觉到自己的伟大。

杨先生不主张再把那封信送回去,虽然他以为明家不收他的信是故意污辱他。他甚至于想到和明先生在街上打一通儿架,可是只能这么想想,他的身分不允许他动野蛮的。他只能告诉太太,明家都是混蛋,不便和混蛋们开仗;这给他一些安慰。杨太太虽然不出气,可也想不起好方法;她开始觉得作个文明人是吃亏的事,而对丈夫发了许多悲观的议论,这些议论使他消了不少的气。

夫妇们正这样碎叨唠着出气,老妈子拿进一封信来。杨先生接过一看,门牌写对了,可是给明先生的。他忽然想到扣下这封信,可是马上觉得那不是好人应干的事。他告诉老妈子把信送到邻家去。

明太太早在那儿埋伏着呢。看见老妈子往这边来了,唯恐孩子们还不可靠,她自己出了马。“拿回去吧,我们不看这个!”“给明先生的!”老妈子说。

“是呀,我们先生没那么大工夫看你们的信!”明太太非常的坚决。

“是送错了的,不是我们的!”老妈子把信递过去。“送错了的?”明太太翻了翻眼,马上有了主意:“叫你们先生给收着吧。当是我看不出来呢,不用打算诈我!”拍的一声,门关上了。

老妈子把信拿回来,杨先生倒为了难:他不愿亲自再去送一趟,也不肯打开看看;同时,他觉得明先生也是个混蛋——他知道明先生已经回来了,而是与明太太站在一条战线上。怎么处置这封信呢?私藏别人的信件是不光明的。想来想去,他决定给外加一个信封,改上门牌号数,第二天早上扔在邮筒里;他还得赔上二分邮票,他倒笑了。

第二天早晨,夫妇忙着去上学,忘了那封信。已经到了学校,杨先生才想起来,可是不能再回家去取。好在呢,他想,那只是一封平信,大概没有什么重要的事,迟发一天也没多大关系。

下学回来,懒得出去,把那封信可是放在书籍一块,预备第二天早上必能发出去。这样安排好,刚要吃饭,他听见明家闹起来了。明先生是高傲的人,不愿意高声的打太太,可是被打的明太太并不这样讲体面,她一劲儿的哭喊,孩子们也没敢闲着。杨先生听着,听不出怎回事来,可是忽然想起那封信,也许那是封重要的信。因为没得到这封信,而明先生误了事,所以回家打太太。这么一想,他非常的不安。他想打开信看看,又没那个勇气。不看,又怪憋闷得慌,他连晚饭也没吃好。

饭后,杨家的老妈子遇见了明家的老妈子。主人们结仇并不碍于仆人们交往。明家的老妈子走漏了消息:明先生打太太是为一封信,要紧的信。杨家的老妈回家来报告,杨先生连觉也睡不安了。所谓一封信者,他想必定就是他所存着的那一封信了。可是,既是要紧的信,为什么不挂号,而且马马虎虎写错了门牌呢?他想了半天,只能想到商人们对于文字的事是粗心的。这大概可以说明他为什么写错了门牌。又搭上明先生平日没有什么来往的信,所以邮差按着门牌送,而没注意姓名,甚至或者不记得有个明家。这样一想,使他觉出自己的优越,明先生只是个会抓几个钱的混蛋。明先生既是混蛋,杨先生很可以打开那封信看看了。私看别人的信是有罪的,可是明先生还会懂得这个?不过,万一明先生来索要呢?不妥。他把那封信拿起好几次,到底不敢拆开。同时;他也不想再寄给明先生了。既是要紧的信,在自己手中拿着是有用的。这不光明正大,但是谁叫明先生是混蛋呢,谁教他故意和杨家捣乱呢?混蛋应受惩罚。他想起那些葡萄来。他想着想着可就又变了主意,他第二天早晨还是把那封送错的信发出去。而且把自己寄的那封劝告明家管束孩子的信也发了;到底叫明混蛋看看读书的人是怎样的客气与和蔼;他不希望明先生悔过,只教他明白过来教书的人是君子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