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第4/7页)

我的办法使我自傲,但是和别人的一比较,我又有点嫉妒:我觉得空虚。别的女同学们每每因为恋爱的波折而极伤心的哭泣,或因恋爱的成功而得意,她们有哭有笑,我没有。在一方面呢,我自信比她们高明,在另一方面呢,我又希望我也应表示出点真的感情。可是我表示不出,我只会装假,我的一切举动都被那个“小姐”管束着,我没了自己。说话,我团着舌头;行路,我扭着身儿;笑,只有声音。我作小姐作惯了,凡事都有一定的程式,我找不到自己在哪儿。因此,我也想热烈一点,愚笨一点,也使我能真哭真笑。可是不成功。我没有可哭的事,我有一切我所需要的;我也不会狂喜,我不是三岁的小孩儿能被一件玩艺儿哄得跳着脚儿笑。我看父母,他们的悲喜也多半是假的,只在说话中用几个适当的字表示他们的情感,并不真动感情。有钱,天下已没有可悲的事;欲望容易满足,也就无从狂喜;他们微笑着表示出气度不凡与雍容大雅。可是我自己到底是个青年女郎,似乎至少也应当偶然愚傻一次,我太平淡无奇了。这样,我开始和同学们捣乱了,谁叫她们有哭有笑而我没有呢?我设法引诱她们的“朋友”,和她们争斗,希望因失败或成功而使我的感情运动运动。结果,女同学们真恨我了,而我还是觉不到什么重大的刺激。我太聪明了,开通了,一定是这样;可是几时我才能把心打开,觉到一点真的滋味呢?

我几乎有点着急了,我想我得闭上眼往水里跳一下,不再细细的思索,跳下去再说。哼,到了这个时节,也不知怎么了,男子不上我的套儿了。他们跟我敷衍,不更进一步使我尝着真的滋味,他们怕我。我真急了,我想哭一场;可是无缘无故的怎好哭呢?女同学们的哭都是有理由的。我怎能白白的不为什么而哭呢?况且,我要是真哭起来,恐怕也得不到同情,而只招她们暗笑。我不能丢这个脸。我真想不再读书了,不再和这群破同学们周旋了。

正在这个期间,家中已给我定了婚。我可真得细细思索一番了。我是个小姐——我开始想——小姐的将来是什么?这么一问我把许多男朋友从心中注销了。这些男朋友都不能维持住我——小姐——所希望的将来。我的将来必须与现在差不多,最好是比现在还好上一些。家中给找的人有这个能力;我的将来,假如我愿嫁他,可很保险的。可是爱呢?这可有点不好办。那群破女同学在许多事上不如我,可是在爱上或者足以向我夸口;我怎能在这一点上输给她们呢?假若她们知道我的婚姻是家中给定的,她们得怎样轻看我呢?这倒真不好办了!既无顶好的办法,我得退一步想了:倘若有个男子,既然可以给我爱,而且对将来的保障也还下得去,虽不能十分满意,我是不是该当下嫁他呢?这把小姐的身分与应有的享受牺牲了些,可是有爱足以抵补;说到归齐,我是位新式小姐呀。是的,可以这么办。可是,这么办,怎样对付家里呢?奋斗,对,奋斗!

我开始奋斗了,我是何等的强硬呢,强硬得使我自己可怜我自己了。家中的人也很强硬呀,我真没想到他们会能这么样。他们的态度使我怀疑我的身分了,他们一向是怕我的,为什么单在这件事上这么坚决呢?大概他们是并没有把我看在眼里,小事由着我,大事可得他们拿主意。这可使我真动了气。啊,我明白了点什么,我并不是象我所想的那么贵重。我的太阳没了光,忽然天昏地暗了。

怎办呢!我既是位小姐,又是个“新”小姐,这太难安排了。我好象被圈在个夹壁墙里了,没法儿转身。身分地位是必要的,爱也是必要的,没有哪样也不行。即使我肯舍去一样,我应当舍去哪个呢?我活了这么大,向来没有着过这样的急。我不能只为我打算,我得为“小姐”打算,我不是平常的女子。抛弃了我的身分,是对不起自己。我得勇敢,可不能装疯卖傻,我不能把自己放在危险的地方。那些男朋友都说爱我,可是哪一个能满足我所应当要的,必得要的呢?他们多数是学生,他们自己也不准知道他们的将来怎样;有一两个怪漂亮的助教也跟我不错,我能不能要个小小的助教?即使他们是教授,教授还不是一群穷酸?我应当,必须,对得起自己,把自己放在最高最美丽的地点。

奋斗了许多日子,我自动的停战了。家中给提的人家到底是合乎我的高尚的自尊的理想。除了欠着一点爱,别的都合适。爱,说回来,值多少钱一斤呢?我爽性不上学了,既怕同学们暗笑我,就躲开她们好了。她们有爱,爱把她们拉到泥塘里去!我才不那么傻。在家里,我很快乐,父母们对我也特别的好。我开始预备嫁衣。作好了,我偷偷的穿上看一看,戴上钻石的戒指与胸珠,确是足以压倒一切!我自傲幸而我机警,能见风转舵,使自己能成为最可羡慕的新娘子,能把一切女人压下去。假若我只为了那点爱,而随便和个穷汉结婚,头上只戴上一束纸花,手指套上个铜圈,头纱在地上抛着一尺多,我怎样活着,羞也羞死了!

自然我还不能完全忘掉那个无利于实际而怪好听的字——爱。但是没法子再转过这个弯儿来。我只好拿这个当作一种牺牲,我自幼儿还没牺牲过什么,也该挑个没多大用处的东西扔出去了。况且要维持我的“新”还另有办法呢,只要有钱,我的服装,鞋袜,头发的样式,都足以作新女子的领袖。只要有钱,我可以去跳舞,交际,到最文明而热闹的地方去。钱使人有生趣,有身分,有实际的利益。我想象着结婚时的热闹与体面,婚后的娱乐与幸福,我的一生是在阳光下,永远不会有一小片黑云。我甚至于迷信了一些,觉得父母看宪书,择婚日,都是善意的,婚仪虽是新式的,可是择个吉日吉时也并没什么可反对的。他们是尽其所能的使我吉利顺当。我预备了一件红小袄,到婚期好穿在里面,以免身上太素淡了。

不能不承认我精明,我作对了!我的丈夫是个顶有身分,顶有财产,顶体面,而且顶有道德的人。他很精明,可是不肯自由结婚。他是少年老成,事业是新的,思想是新的,而愿意保守着旧道德。他的婚姻必须经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要给胡闹的青年们立个好榜样,要挽回整个社会道德的堕落。他是二十世纪的孔孟,我们的结婚像片在各报纸上刊出来,差不多都有一些评论,说我们俩是挽救颓风的一对天使!我在良心上有点害羞了,我曾想过奋斗呢!曾经要求过爱的自由呢!幸而我转变的那么快,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