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屋里

一个二十世纪的中国人所能享受与占有的,包善卿已经都享受和占有过,现在还享受与占有着。他有钱,有洋楼,有汽车,有儿女,有姨太太,有古玩,有可作摆设用的书籍,有名望,有身分,有一串可以印在名片上与讣闻上的官衔,有各色的朋友,有电灯、电话、电铃、电扇,有寿数,有胖胖的身体和各种补药。

设若他稍微能把心放松一些,他满可以胖胖的躺在床上,姨太太与儿女们把他伺候得舒舒服服的。即使就这么死去,他的财产也够教儿孙们快乐一两辈子的,他的讣闻上也会有许多名人的题字与诗文,他的棺材也会受得住几十年水土的侵蚀,而且会有六十四名杠夫抬着他游街的。

可是包善卿不愿休息。他有他的“政治生活”。他的“政治生活”不包括着什么主义、主张、政策、计划与宗旨。他只有一个决定,就是他不应当闲着。他要是闲散无事,就是别人正在活动与拿权,他不能受这个。他认为自己所不能参预的事都是有碍于他的,他应尽力地去破坏。反之,凡是足以使他活动的,他都觉得不该放过机会。象一只渔船,他用尽方法利用风势,调动他的帆,以便早些达到鱼多的所在。他不管那些风是否有害于别人,他只为自己的帆看风,不管别的。

看准了风,够上了风,便是他的“政治生活”。够上风以后,他可以用极少的劳力而获得一个中国“政治家”所应得的利益。所以他不愿休息,也不肯休息;平白无故地把看风与用风这点眼力与天才牺牲了,太对不起自己。越到老年,他越觉出自己的眼力准确,越觉出别人的幼稚;按兵不动是冤枉的事。况且他才刚交六十;他知道,只要有口气,凭他的经验与智慧,就是坐在那儿呼吸呼吸,也应当有政治的作用。

他恨那些他所不熟识的后起的要人与新事情,越老他越觉得自己的熟人们可爱,就是为朋友们打算,他也应当随手抓到机会扩张自己的势力。对于新的事情他不大懂,于是越发感到自己的老办法高明可喜。洋人也好,中国人也好,不论是谁,自要给他事作,他就应当去拥护。同样,凡不给他权势的便是敌人。他清清楚楚地承认自己的宽宏大度,也清清楚楚地承认自己的嫉妒与褊狭;这是一个政治家应有的态度。他十分自傲有这个自知之明,这也就是他的厉害的地方;“得罪我与亲近我,你随便吧!”他的胖脸上的微笑表示着这个。

刚办过了六十整寿,他的像片又登在全国的报纸上,下面注着:“新任建设委员会会长包善卿。”看看自己的像,他点了点头:“还得我来!”他想起过去那些政治生活。过去的那些经验使他压得住这个新头衔,这个新头衔既能增多他的经验,又能增高了身分,而后能产生再高的头衔。想到将来的光荣与势力,他微微感到满意于现在。有一二年他的像片没这么普遍地一致地登在各报纸上了;看到这回的,他不能不感到满意;这个六十岁的照像证明出别的政客的庸碌无能,证明了自己的势力的不可轻视与必难消灭。新人新事的确出来不少,可是包善卿是青松翠柏,越老越绿。世事原无第二个办法,包善卿的办法是唯一的,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将来还如此!他的方法是官僚的圣经,他一点不反对“官僚”这两个字;“只有不得其门而入的才叫我官僚,”他在四十岁的时候就这么说过。

看着自己的像片,他觉得不十分象自己。不错,他的胖脸,大眼睛,短须,粗脖子,与圆木筒似的身子,都在那里,可是缺乏着一些生气。这些不足以就代表包善卿。他以几十年的经验知道自己的表情与身段是怎样的玲珑可喜,象名伶那样晓得自己哪一个姿态最能叫好;他不就是这么个短粗胖子。至少他以为也应该把两个姿态照下来,两个最重要的,已经成为习惯而仍自觉地利用着,且时时加以修正的姿态。一个是在面部:每逢他遇到新朋友,或是接见属员,他的大眼会象看见个奇怪的东西似的,极明极大极傻地瞪那么一会儿,腮上的肉往下坠;然后腮上的肉慢慢往上收缩,大眼睛里一层一层的增厚笑意,最后成为个很妩媚的微笑。微笑过后,他才开口说话,舌头稍微团着些,使语声圆柔而稍带着点娇憨,显出天真可爱。这个,哪怕是个冰人儿,也会被他马上给感动过来。

第二个是在脚部。他的脚很厚,可是很小。当他对地位高的人趋进或辞退,他会极巧妙地利用他的小脚:细逗着步儿,弯着点腿,或前或后,非常的灵动。下部的灵动很足给他一身胖肉以不少的危险,可是他会设法支持住身体,同时显出他很灵利,和他的恭敬谦卑。

找到这两点,他似乎才能找到自己。政治生活是种艺术,这两点是他的艺术的表现。他愿以这种姿态与世人相见,最好是在报纸上印出来。可是报纸上只登出个迟重肥胖的人来,似乎是美中不足。

好在,没大关系。有许多事,重大的事,是报纸所不知道的。他想到末一次的应用“脚法”:建设委员会的会长本来十之六七是给王莘老的,写是包善卿在山木那里表现了一番。王莘老所不敢答应山木的,包善卿亲手送过去:“你发表我的会长,我发表你的高等顾问!”他向山木告辞时,两脚轻快地细碎地往后退着,腰儿弯着些,提出这个“互惠”条件。果然,王莘老连个委员也没弄到手,可怜的莘老!不论莘老怎样固执不通,究竟是老朋友。得设法给他找个地位!包善卿作事处处想对得住人,他不由地微笑了笑。

王莘老未免太固执!太固执!山木是个势力,不应当得罪。况且有山木作顾问,事情可以容易办得多。他闭上眼想了半天,想个比喻。想不出来。最后想起一个:姨太太要东西的时候,不是等坐在老爷的腿儿上再说吗?但这不是个好比喻。包善卿坐在山木的腿上?笑话!不过呢,有山木在这儿,这次的政治生活要比以前哪一次都稳当、舒服、省事。东洋人喜欢拿权,作事;和他们合作,必须认清了这一点;认清这一点就是给自己的事业保了险。奇怪,王莘老作了一辈子官,连这点还看不透!王莘老什么没作过?教育、盐务、税务、铁道……都作过,都作过,难道还不明白作什么也不过是把上边交下来的,再往下交。把下边呈上来的再呈上去,只须自己签个字?为什么这次非拒绝山木不可呢?奇怪!也许是另有妙计?不能吧?打听打听看;老朋友,但是细心是没过错的。

“大概王莘老总不至于想塌我的台吧?老朋友!”他问自己。他的事永远不愿告诉别人,所以常常自问自答。“不能,王莘老不能!”他想,会长就职礼已平安地举行过;报纸上也没露骨地说什么;委员们虽然有请病假的,可是看我平安无事地就了职,大概一半天内也就会销假的。山木很喜欢,那天还请大家吃了饭,虽然饭菜不大讲究,可是也就很难为了一个东洋人!过去的都很顺当;以后的有山木作主,大概不会出什么乱子的。是的,想法子安置好王莘老吧;一半因为是老朋友,一半因为省得单为这个悬心。至于会里用人,大致也有了个谱儿,几处较硬的介绍已经敷衍过去,以后再有的,能敷衍就敷衍,不能敷衍的好在可以往山木身上推。是的,这回事儿真算我的老运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