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时 间 同前幕,下午。

地 点 城外一所小新房。

开幕时,洗局长,穿着拖鞋,正在屋中慢慢的走。屋中布置得挺简单,除了靠墙的一张长沙发外,别的桌椅凳子都是竹子做的。墙刷得很白,竹桌椅还没有污点,又没有什么字画瓶罐的装饰,乍一看使人有看到一个刚作好的白木棺材之感。从窗中,可以望到山。一门通小巷,巷中幽静。一门通内室,关着板门。

人 物 洗局长——四十四五岁,仍漂亮。穿中山服,佩徽章,人与衣服都严肃洁整。举动稳重而有力,似胸有成竹,随时可以应战或攻击。

徐芳蜜——二十三四岁。面貌,服装,姿态,语声,无一不美。历任校花、交际花,现任交际花兼间谍。朱玉明——难民,二十一岁。纯静可喜,不修饰也还好看。侍母甚孝。幼稚师范毕业。

红 海——二十多岁,自号文化人。发长衣旧,但胸前老佩鲜花。诗,文,字,画,无不稀松,而极自珍;并声称精通社会科学。

毕科长——五十多岁,穿肥大的中山装。诺诺连声,还微笑着欣赏自己的循规蹈矩。

杨先生——见前。

杨太太——见前。

淑菱——见前。

〔幕启。

洗局长 (在屋中慢慢的走。走了会儿,立住,看着板门,点点头。无意中哼出)“起来,不作奴隶的人们!”(怪不大得劲的,停住。见板门一动,往后退了退)玉明!朱玉明 (抱着一束野花,羞愧而又表示亲密的,凑过他去。倚立了一会儿,抬起头来,向他一笑)也没有个瓶子,我就爱花儿!

洗局长 (拍了拍她的肩膀)慢慢的,慢慢的,咱们把东西都添全了。花瓶,花盆;多了,慢慢的添置。你爱这个地方?朱玉明 比逃难强多了!

洗局长 不后悔咱们——朱玉明 (摇了摇头)就盼着妈妈的病快好了!洗局长妈妈好了,你就后悔了,是不是?(一笑)朱玉明 要不是为妈妈呀——(不好往下说)

洗局长 说!有什么关系!

朱玉明 要不是为了妈妈呀,我根本就跑不到这里来!我会教书,至不济还可以去作宣传工作。以前,为了妈妈,我不肯出嫁,现在,我为了妈妈——

洗局长 哈哈!明白你的小心眼!并不爱我,也不想嫁我;只是为了妈妈,不得已而为之,是不是?大概心中还以为我是骗子手吧?

朱玉明 哪能呢?你救了我们母女是真的;入难民所,妈妈必死。找事作,即使能找得到,我去作事,谁伺候妈妈,还是得死。况且,我会作的事只能得到二三十块钱;此地一间房就得十几块;加上吃,穿,和买药,二三十块钱哪能够用?

洗局长 所以没法子,不得——朱玉明 爱怎么说怎么说吧。反正只有我这条身子有点用处。母亲给我的身子,还为母亲用了就是啦。况且,一路逃难,这条身子也许教日本人霸占了去,也许教炸弹炸碎;它已经是个不值钱的东西,已经是个不由自主的东西。有什么可后悔的?没有,没有!为妈妈,我没有什么可后悔的!

洗局长 可也就谈不上爱谁不爱谁?

朱玉明 你已经对我不错;若是老待我好呢,我自然就爱你一点。

洗局长 一点?就是一点?

朱玉明 不用再逼我说什么吧!好了,我爱你,我爱你!行不行?(哭起来)

洗局长 玉明,玉明,这图什么呢?算了吧,我最不爱听女人哭!有些男人怕女人哭,有些男人不怕;哭不永远是女人的武器!

杨先生 大哥!局长!洗先生是在这儿住吧?

洗局长 进去,我不叫你,别出来!(把玉明象个猪似的推进板门去)

杨先生 (已经开开门进来)大哥,你行!弄了个这么僻静的地方!我也不含糊,居然会找到了!大哥,你就是搬到法国去,我相信也有法子找得到你!怎样,教我拜见拜见新嫂子?

洗局长 乱吵什么?谈点正经的!

杨先生 正经的,当然是正经的!啊,头一件,(献上铁筒)刚由飞机带来的一点茶叶,请大哥尝尝!第二件,(献上玻璃匣)给新嫂子挑选了一件衣料。第三件,来请大哥去喝酒。

洗局长 谢谢你!礼物留下,喝酒就免了吧。

杨先生 不是现在去喝酒。下月十二是我的生日,大哥务必要赏光!你要是实在不能分身来,我改日子;要是能来而故意的不来,我喝完寿酒就上了吊!十二,记住了,十二,只有酒,有牌,有歌女,不能多铺张,节约作寿!一言为定,准来啊!第四件,来跟大哥打听打听消息。

洗局长 什么消息?

杨先生 关于时局的。

洗局长 啊,很沉闷。一般的说,情形还好,还好!

杨先生 家乡来信,那边情形也很好,叫我们回去,我也很想回去!

洗局长 那成什么话呢?政府既有抗战到底的决心,我们公务人员怎能先弃职还乡呢?

杨先生 局长说的是。不过你与我有个分别,大哥你虽然只作到局长,可是以缺而论,实在比了冷衙门的厅长还强。至于我呢,把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还不过是兼了几个闲差。大哥是知道我的,我总算是把能手,独当一面的事,无论是什么事,我总不会对付不下来。我不敢说怀才不用,我只能说现在我是劳而无功。我们当然是要抗战,可是抗战而得不到利益,食不饱,力不足,也就难怪我——

洗局长 也对,你的话也对!啊,你上这儿来,是不是只为发发牢骚?

杨先生 大哥你是明白我的,我这点能为与胸襟不会教我有什么牢骚。饭桶才发牢骚呢。象我这样的人,此处不得意,就另找施展本事的地方去。轻易不落泪,永远不会作诗,这就是我的好处。

洗局长 我明白,很明白。你是说,你在此地若是没有更大的发展,就回家作——

杨先生 假若你愿意那么说,说我去作汉奸,也无所不可。我不一定去作什么呢,我的眼睛只看着事,不着别的。事好就值得干,事不好就值不得干,不管给谁作,在哪儿作。

洗局长 不大象话,虽然是直爽得很,直爽得很!不过,为了抗战,为了国家——先不提你我私人的交情——我留你在这儿,万不可以走。(立起来训话)我这是为国家惜才,你的确是个人才,你有你的经验,有你的势力;丢了你这么个人,实在可惜,可惜得很!抗战仗着团结,也就是仗看人才势力集中,象你这样的人,我们拉还拉你不到,还能看着你走开吗?(坐下)你呢,据我看,也不要太心急。才干是,象血脉似的,老在你身里。活一天便有一天的用。不过,地位的高下仿佛就关系着命运似的,不能永远与才干成正比,虽然我并不迷信,一点也不迷信。不要太急,骑马找马,我相信你必有很大的发展,很大,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