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跋(第2/4页)

△“陈旧”的问题用不着在意,作家不能做一条追逐所谓“新观念”的狗,否则累死人家还会笑你是傻瓜。从更长远一点的历史来看,什么是新和旧?今天新的明天就旧了;从另外一个角度看,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儿,但每个时代都不乏优秀作品。《诗经》够旧了,现在仍然有人读得津津有味。秀明这个人物是你颇为用心的人物,其实她的身上就有某些圣母的感觉,天生一副菩萨心肠,天然就要历经各种劫难,我觉得她倒更应当皈依宗教,而不是红亮,红亮的皈依未免有些观念性,秀明才是承受了大苦大难需要悟透人间的人……

◎秀明这个人物,不论她有菩萨般的心肠也好,还是她一辈子要经历许许多多苦难也罢,有一条是绝对不能忽略的,那就是秀明和她的职业,她始终是羊角村小学的民办教师。这正是她最后没有皈依宗教的关键所在。秀明是知识和文化的接受和传递者,她是羊角村高举火把的那个人,她也同样经历了那场噩梦般的运动。尽管在小说里,有一段时间她也表现出潜心向佛的幽闭的行为倾向,但那是暂时的,我之所以让她有所摇摆也是有道理的,因为当时可以说两眼一抹黑,黑夜没有尽头,前途失去方向,秀明作为一个女人,内心的凄苦和彷徨,可想而知。但秀明毕竟还是坚强地挺了过来,她自己在羊角村的废墟上站立起来了,她也拯救了孤苦伶仃的少女串串,她在家里秘密地传授着知识文化,她用自己行动证明了一位乡村知识分子应该具备的操守和良知,文化的根脉在她手里始终没有被断送,尽管这个过程漫长曲折而又充满艰辛。这恰恰也是我在这部小说里想要表达的一个母题,包括红亮最后皈依佛门,也是文化在困境中的默默传承。

△所以说,这个看似很弱的女人,却有非常强大的生命力。小说中还有一个女人,那就是寡妇牛香,从人物塑造的角度来看,我觉得她是一个更为成功的有血有肉的人物。秀明的性格似乎没有充分展开,你似乎把她定型为圣母型了;而牛香是地母型的,扎根民间大地,韧实,又有力量,这是一个还有很大开拓空间的人物,比如,她再有一点“狠”劲儿,个性会更为鲜明。

◎不久前,我在宁夏大学同现当代文学的一批研究生进行过面对面交流,大伙对牛香这个人物非常认可,同时他们觉得秀明老师这一形象应该再有所加强会更突出。而我却认为,读者应该把牛香和秀明统一起来看,也就是说,她们是我塑造的一组形象,这两个女人是互补性:秀明知书达礼,贤良、聪慧、富有爱心和忍耐力;牛香则泼辣、风骚、仗义,时而是非观念模糊,时而又有一定的同情心。这两个女性在羊角村是缺一不可的。至于你提出的牛香身上再有点儿狠劲,我是不大赞同的,我觉得她在严厉惩罚两个儿子的那一情节里,她的“狠劲”已经超乎了我以往所创作的人物谱系,让我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不过,我又觉得这个“狠劲”是非常必要的,否则,这个人物可能就立不起来了。

△读者会看出这两个人物有意的对比的,小说中你不是从虎大的眼睛中都做了直接的描述吗?大概我说的不准确,我说的“狠”劲是那种能够照亮人物的鲜明的个性之类的,它可能超出生活现实本身,但一个人物能够在人们面前“光彩照人”一定需要这样的棱角。就像提到老葛朗台你首先想到吝啬,提到张飞首先想到“猛”一样。不过,我发现你是一个充满温情的作家,你能把握住人性中的恶的因素,但同时又不让这种人性下降到没有光亮的淤泥中,你总是给他们光,用善良的目光打量他们,用希望的光(指唤醒内心觉醒和人性回归的光)来引导他们,这一点,比较阳光。先锋文学当然有很多优点,但作者对笔下的人物都是很冷漠的,善、恶被取消了,天使和魔鬼平等了,但大家不是都恢复为人,而都成了魔鬼,实际上缺乏一种精神提升的力量。而你的作品中有这种阔大的种子,这不仅是你的长篇,而且是大多数中短篇表现出来的共同品质。你把现实世界的复杂性揭示出来了,又透过文字将你自己内心中美好的追求表达了出来。大概跟我们这一代人生活比较平安、没有那么多苦难的经历有关吧?

◎不能刨除这种可能性,但也不是绝对的。有评论家指出,杀戮、施虐、暴力、残损与死亡,是我小说最常见的主题和意象,读者大概认为这是我对这个世界的一种理解。其实,正如你所言,我小说里的人物总是或多或少地表现出善良之光。我想,只有首先理解了这一点,才能更好地解读我的作品中的救赎与宽爱,才能理解人物每每在绝望中看到的希望。

△小说最为精彩的部分是第四章,因为现在摆在面前的大多是对于疲塌的现实直观描摹的文学作品,《妙音鸟》的这一部分人我看到久违的一种语言、想象的张力。这里现实与虚幻、白天和黑夜都混合在一起了,亦虚亦实,完全超越了那种平庸的现实主义。村里的男女老少全都被这无边无际的瞌睡所困扰,这样一来,这个村子成为一座孤岛,而外面则是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那种强权政治的声音都传不进来,它依旧运作在乡村的传统伦理之下。可你不是写世外桃源,这只是一个方面;另外一方面,开镰帮的造反、疯狂的批斗等等,也照样在这个村子里上演,不过,不是在一种政治理想的鼓舞下催生的,而完全是个人私欲的满足和彼此恩怨的解决。从这个角度来反思“文革”,让我们看到的大概不是“文革”的革命性,而是它的腐朽性,完全是古老的传统的渣滓的借尸还魂,这一点可能更接近乡村的现实。我想知道,对于这一时期的历史现实你是怎么看的,小说中试图提供怎样的反思?

◎香港凤凰卫视做了一期“樊建川和他的红色革命系列生活用品收藏”,不知你是否收看?我看了,大为震惊,就在四川省大邑县安仁镇,其收藏规模之庞大是绝无仅有的。光各类纪念章就仿佛是海底世界里庞杂纷繁的鱼类,让人眼花缭乱,主席的语录和头像几乎渗透到人们日常生活中的每一个细小的部位,从锅碗盆碟到钟表桌椅到学习和工作用具,干脆这么说吧,当时只要是一件瓷器、一件工具、一个物品、一本书、一只笔、一张小票,都无一例外地浸染了“文革”特殊的红色。樊建川向观众讲述了他的收藏和整理过程,他说最让他感到痛苦和不安的并不是这些器具,而是他从民间收集来的汗牛充栋般的书信,那里面充满了告密、陷害、恐惧、痛苦和忏悔的泪水。更多时候,樊建川说他根本不敢一一去查看,只是简单地做分类打包处理。从电视画面上,我看到那些被装在一只只粗糙的麻包里的私秘信件,它们静静地躺在像高低床一样分层的巨大货架上,形同一具具死尸无声又无息。那一刻,我再次意识到写作《妙音鸟》是有意义的,就像樊先生的收藏,因为人的惰性首先就是健忘。我说了这么多,其实早就跑题了。不过,我是想借此表明,“文革”对于我们这代人来说,在内心世界并没有完全消失,诸如像章、瓷器、信件、语录等,这些东西我在很小的时候都无数次触摸过的。在我记忆当中,只要是有红色痕迹的瓷器,在家里绝对是供奉在最高最显眼的地方,别人一进家门就会映入眼帘,好像对外宣扬我们这个家庭的忠诚不二。我曾亲手打碎过一只空心的白瓷塑像,后果可想而知,父亲严厉的惩罚了我,并警告全家人要保守秘密。那是一种天将塌下的恐慌,在我幼小的身心上烙下了疼痛的印记,也可以说是那段历史的痕迹。任何一段历史都不应该被轻易忘却。作为一名作家,别人去写那类无关痛痒东拉西扯的柔情暖意的小故事,对历史对过去对伤痕视而不见,而我不能。已故的巴老晚年说过,他在“文革”做了违心的事说了违心的话,于是,他的存在和文字有了崭新的价值。但愿多年以后,有人谈及我的创作时,不为别的,只因我以自己的独特的方式和激情反思过那段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