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掉的小锡兵修复工厂(第2/9页)

在校门口,有群开垦队员两手拿溪石互敲,自在地高唱《梅花》。这些人的行径看起来很古怪。不过大部分的镇民习惯这些素行良好的老兵,少部分人嫌他们是“痟仔兵”。商家永远欢迎有购买力的老兵,对部分有偏执狂扫货的“老芋仔”①视为上宾,还故意找错钱揩油。所以开垦队的击石唱歌,镇民当耳边风。

敲石头是在掩护某项任务,很快被帕吉鲁发现。有八位开垦队员躲在龙柏的圆形花圃内,用凿子、铁锤在敲蒋中正铜像。毁坏蒋公铜像要砍头的,但是精神病患另当别论。他们做得疯狂无比,两个老兵爬上铜像用棉被裹牢,几个人在下头用绳子拉。

古阿霞问吴天雄,发生了什么事。吴天雄却转头对帕吉鲁说,去帮忙。帕吉鲁还没活得不耐烦,摇头拒绝,却出声暗示他们,如果要用绳子拉倒铜像,最好绑在颈部,而不是腰部。老兵做了,一位骑在铜像肩膀,两脚夹在蒋中正胸前,激烈摇晃使水泥地基松动,然后身体往前倾。铜像倒下了,几个开垦队员爬上去增加重量压垮。帕吉鲁认为这是“集体求偶的公蟾蜍们趴在一只母蟾蜍背后”的荒谬情景。这时,校门外大力敲石头的开垦队涌了进来,抬起铜像在校园游行,几乎像食人族捕获了猎物在尽情炫耀。

“你们疯了,怎么可以这样?”古阿霞大惊。

吴天雄皱着眉头,右手敬礼,左手打了个牵绳子的老兵,因为绳子另一端系着铜像脖子。他说:“蒋委员长,原谅没药医的疯子欺负您。”他发现铜像上有几坨坚硬的鸟屎,抠掉后仍有斑痕,拿出备妥的铜油擦拭,把天灵盖擦得油亮亮,跟其他的暗沉铜体有差。蒋中正的光头成了“民族灯塔”的大灯泡。开垦队员陷入哭笑不得的困境。

“我搞烂了,要被浸猪笼,再枪毙十次才够。”吴天雄认真地说,“各位弟兄,恐怕以后不能和大家在一起了。”

肃穆之情弥漫,开垦队员眼皮子耷了,把吴天雄的话当真。他们情绪坠跌,多年来的军事训练反应,还有人哭了。古阿霞笑出来,啮着嘴皮忍着,看见帕吉鲁也苦着脸在忍笑。这时她把自己的探险帽戴在蒋中正头上,好掩饰金光头。帕吉鲁失控大笑,觉得蒋公戴帽子像是邮差②。不过没有人理会笑声。那顶帽子给了吴天雄灵感,他脱下大衣给铜像穿上,有人则脱了裤子给铜像套上。现在,铜像挺像个活人了。

“好了,没时间了,我们现在可以回去大本营。”

开垦队属长良农场的源城分队,每个礼拜要回大本营──玉里荣民疗养院──点名。回去的路上,帕吉鲁把伐木箱放在脚踏车上,开垦队列在两侧,安静肃穆,像送葬队伍。有两个小男孩用转动的食指抵着自己太阳穴,比出脑筋烧坏的意思,这是挑衅。有个小女孩则给了帕吉鲁一束酢浆草的粉红花,对在中华桥的轻功高手致意。花被他塞到古阿霞手中。古阿霞稍稍宽慰自己的彷徨,她不确定进入疗养院的目的,现在只要专心顾着那束花就行了。

疗养院的水泥外墙非常长,墙头黏着碎玻璃,防逃铁丝网上缠着烂衣服与破风筝。在紧闭的侧门,卫哨的手从小缝隙拿回一瓶米酒,便打开铁门让他们进入了。古阿霞看见一排类似军营宿舍的水泥瓦房,灯光从窗口落下,她看见有些人站在窗口,可是营舍安静得像是失语古城。

他们来到一栋窗户装有铁条的长形军事营舍。吴天雄只带古阿霞与帕吉鲁进去,顺着双层通铺的中间走道走。八十几个病患都站了起来,几乎同时比了讨烟的手势,吴天雄没给。有人从吴天雄的身上摸一下,幻想自己偷到烟,蹲在床前,一边抽着食指当烟,一边幻想着吐烟。古阿霞闻到类似烟的酸涩,她惊讶的不是闻到不存在的烟味,而是进来这里太紧张──没有感觉到帕吉鲁从她手里拿了根酢浆草的花咀嚼,酸味从那来的。

通道的尽头是中山室,有个人被关在隔出来的铁栏杆牢房,两盏马灯,一张桌子,一位蚵灰色衣服的中年人坐在藤椅上写信。吴天雄拿起挂在栏杆的铁条敲了两下,喊:“报告,我们来了。”

中年人举手示停,没搭腔,他得把信写到告一段落。在等待时间,古阿霞足够把牢房看清楚,落漆的桌上摆满书,连地上也有几摞,墙上黏了用中、英文写满医学疗程的白报纸,最显眼的是达文西③的人体比例图与中医经络穴道图。在角落没有遮蔽空间的蹲式马桶墙上,贴了不少手写图文。依古阿霞直觉,这是书房,囚徒能待在小牢房绝对是通过书本的丰沛世界建立了极大的精神力。

过了一刻,中年人说:“走吧,我不看诊,我正写信给奥地利格拉兹大学的教授,请教 IST④与 ECT⑤的合并操作,对精神病疗愈的预后效果如何。”

“是,我们能等。”吴天雄说。

“我说先回去。”

“是。”

眼前中年人权位很高,吴天雄很敬畏,古阿霞知道不说上几句话,没下次机会来了:“医生,我就是来跟你请教胰岛素休克疗法。”

吴天雄立即插嘴:“胡说,他不是医生,这里的医生都是兽医,没够格当医生。你应该称将军,他是远征军副总司令,到过缅甸、云南打日本人,还跟罗斯福很熟。”

“是史迪威,不是罗斯福。”

“我老是记错,罗斯福算哪根葱,人家史迪威是四颗星上将。”

“老史他跟谁都不和,连罗斯福与蒋委员长也谈不上话。”被称为将军的人低着头回望,从老花眼镜上方的空隙看出,额头露出一片抬头纹,才说,“古阿霞和哑巴朋友,你们终于来了,我等好久了。”

“两天而已。”吴天雄说。

“时间是平静的,如果有了等待,还真难熬。”将军站了起来,令藤椅发出咬合声,提马灯走近。他身子不高,显露久拘牢房后的圆滚,自己剪平头,视角局限的后脑勺剪得凹凸。他高举灯,好看清楚古阿霞与帕吉鲁。这也给古阿霞一点光,看到将军苍白皮肤与眼神,觉得这张脸应该是在街角相遇的老伯,而不是与牢房的浓窒腐闷空气在一起。

“你的哑巴朋友有个伟大的老师,改变了他的一生,不然迟早会住进来跟我一起下棋。”

“我们就是来玉里找文老师的,没想到她搬到台南去了。”

“我指的是另一位老师。”

“谁?”

“大自然,大自然会改变山与河的面貌,也会改变人的想法与思维。如果跟大自然接触久了,气会通,周身循环不止,以科学点的说法,就是人的心情比较好。”将军把马灯挂起来,要帕吉鲁把手伸过来观察。帕吉鲁犹豫了片刻才照做。古阿霞这才意识到,有两道位置约在腰部的铁杆呈现外扩形状,经过长久摩挲而光滑,是将军从那看诊的印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