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刀王与他们的共产党老师(第2/10页)

今天,帕吉鲁在车边喘口气,啃颗芭乐,好迎向第十八战。有个背长提袋的少年在旁观看,不久上前邀战。他的长袜套在裤脚,皮肤黝黑,上臂饱满,那副棒球高手的模样引起了骚动。古阿霞上前解释,搏一手得报上一棵城内老树。无论少年怎么报,古阿霞很清楚,那是已知的老树,她要新的信息。

“这棵老树只有我知道了。”少年拉开背袋的拉链,拿出一根握柄上方用骑马钉扎紧了裂隙的棒球。

帕吉鲁接下球棒,寻个端倪。裂纹在棒球的 V 字形木纹交错部位,是树木生长点的脆弱处,用白胶与骑马钉补妥,修得细腻。一般木棒取自弹性好、木质轻、重量稳的北美白桦木,舶来品价格高,断裂后常修复使用。帕吉鲁把木棒举平看,发现是手工刨制,在偏光下呈现砂纸打磨的弧度,显示木棒对少年的意义重大,也意谓木棒来源可能是本土种的台湾白蜡树或台湾黄杞。

古阿霞对棒球没兴趣,说:“这像乞丐棒,不算数。”

“这是树,以前是,现在也是,怎么不算是‘树’?”少年说。

“我们找的是大点的树,要活的,不是棒子。”

“这曾经是一棵老树,”少年拿回木棒,摸了摸,“我叔公喜欢独角仙,我也是。他家后院种了棵我叫作‘独角仙的饼干’的大树,独角仙常飞来,喀滋喀滋咬树皮,树上到处是爬痕,看到它们和长脚蜂打架,一起喝树汁,是我夏天最好的回忆。”

帕吉鲁向古阿霞私语,把观察说尽了。她翻了翻记事本,说:“白鸡油①,那棵树叫白鸡油,树干很直,有一块块的脱皮,夏天开了整树的小白花。”

“原来叫白鸡油,这才是它真正的名字。因为树干有脱皮块,我才叫‘独角仙的饼干’。”

“从任何方面来看,白鸡油的弹性好、木质轻,做球棒最好,制作的人是高手。”

“把分心丢掉,把树带在身上去吧!这是我叔公说的,他是受日本教育的老货仔。那年的夏天,他把树砍了,做成球棒,要我打出第一千颗好球才能回去找他。而现在是……”少年把球棒举在胸前,轻轻地左右大幅度摆动,好把人群退到挥棒的安全距离外。

他远眺前方,站立不动。100公尺之外,在人潮与车潮拥挤之间有块小小的空地,大概两张榻榻米大,棒球少年的焦点放在那。接着,他从背袋口拿出一颗红线球,大力挥棒,一个沉爆的响亮把球推出漂亮弧度。棒球越过了喷水池、马路与二十几辆的汽机车,近百公尺的距离足以飞出青棒标准场地的左外野墙,落入三条街的指定空地,且弹进了垃圾桶。一切神乎其技。

“第一千六百颗了。”少年说。

群众惊叹,瞬间欢腾地鼓掌,短暂的两秒飞行时间飞入了大家的记忆。有的人肯定,少年就是本地的英雄叶志仙,他在美国罗德岱堡“世界青棒锦标赛”的夺冠赛担任二垒手,数次把盗垒的美国小飞弹跑者漂亮地截杀。这想法还没说完,有几个小孩绕过圆环去捡明星球,跑得像小飞弹,反应慢的直接穿过车道,打乱车阵,喇叭声四起。

一个七岁的小男孩目睹了神奇的挥棒,他跑去捡红线球,被母亲拉回,上了刚到站的公车。他情绪黯淡,忘了经过车掌②时要故意矮下身,被判定买半票,惹得母亲跟车掌碎碎念。小男孩没有照例坐在前座区,观察驾驶操控大方向盘与长条弧形的排挡杆,他跪在车尾的绿垫椅,看着窗外的帕吉鲁与棒球少年决斗,另一头有三个男孩为谁先捡到棒球而争吵。

广场太有趣了,小男孩巴望着,巴士司机也叼根烟看热闹,直到车掌小姐吹哨发车。公车绕圆环走,司机心思仍在广场,不时瞥眼,没多心在外侧人行道有三个孩子为了棒球打起架了。其中一个孩子被推入车道,引发连环效应,机车闪躲,巴士司机被倏忽切入的汽车撞到,猛打方向盘,暴冲的车子撞到骑楼柱,很快地,从车头的引擎进气坝栅栏冒出了黑烟。乘客与司机都吓呆了,惊恐之余,匆匆忙忙地跑下车。

帕吉鲁从来不把这场战看上眼,棒球少年弹性好,速度快,像怯战的拳击选手到处诡移,缺乏战斗技巧。但是,他承认输了群众的眼光,大家的焦点放在棒球少年,这样也好,他可以更认真地干掉他。

砰一声,不远处传来巴士巨大的撞击声,众人眼光往那撤去。帕吉鲁得穿过八人厚的人墙才能看到状况。公车犹如中弹的大象顶在墙边垂死挣扎,雨刷启动,车窗激烈咯咯响,人潮渐渐往那靠,惊恐看着。这时候,冒黑烟的巴士车头瞬间着火了,窜出橘红色的火焰。逃下车的乘客终于弭平了死亡的恐惧,瘫坐地上,逃过死劫的母亲在巴士周遭急切地呼喊儿子的名字,自责不应该让孩子坐后座,她要冲上车时,被旁人拉下火场。

“他在里面,根本还没下来。”母亲抓着头发,跺脚大哭。

火车站的人聚焦在着火的巴士。卖杂货的、骑车的与赶路的都忘了干吗,几个吃面的家伙看热闹,用筷子夹面条,晾在胸口不动。两位铁路警察从车站内拿灭火筒冲出来,其中一人的白盔帽掉了,露出微秃发盘。警察把灭火筒喷出的白色雾气朝向了巴士火焰,场面稍获控制。怎料,左前方的轮胎忽然受热爆炸,车子微微倾斜,警察误以为是油箱爆炸的前兆,吓得退到距离外。

那位母亲夺下灭火筒往前冲,却没抓喉管,白粉喷得到处是。她跌在地上咳嗽,然后快速起身,奔向火场。两个警察机警地拉住,不顾她双脚乱踢。

“他还在车上,怎么办?”母亲崩溃大哭。

轰隆一响,火焰与浓烟再度从车头冒出来。那些陆续拿着灭火器与水桶的人,不敢靠近了,因为公车即将爆炸的传言,占满所有人的视线与恐惧,他们静待一个大炸弹随时爆炸,退更远了,谁都怕死。

公车着火时,帕吉鲁马上从脚踏车的伐木箱拿出两把斧头,这是多年来面对森林火灾,清理火场与开辟防火线的首要反应。他挤入人群,往巴士跑,一切再自然不过了。他得这么做,要是里头有小孩,只能再活上五分钟,而最近的消防车从第一大队沿中山路发车,得二十分钟后才能突破下班的塞车人潮。

“不要去,太危险了。”古阿霞拦下,不让愣头愣脑的家伙过去。

他有自信,是人群中面对大火最有经验的人,这一点不自夸,火烧公车顶多把车烧坏,不会像疾病传染给下一台公交车,可是森林大火会蔓延。所以,比起恐怖的森林大火,这点小火能应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