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慈善家喝了难喝咖啡(第2/7页)

“他们没说错,那是个火车头。”素芳姨说。

“什么?你说是火车头,我搞不清楚。”古阿霞情绪才平稳,发现又被拉入莫名的状况。

“发电机本身就是火车,藏在山庄下。”

“底下是个车库?”

“算是吧!不过那台火车停下去后没再开了。当初是山上有几辆运材的蒸汽火车头,后来改成瓦斯车⑤,蒸汽车淘汰了。山庄买下其中一台,停在下头,平日烧柴当发电机。你是误触了鸣笛,他们才唱歌。”

“所以,他们不是冲着我来。”

“当然不可能,山上的人爱找乐子,你是新话题。如果想躲开话题,离开这是最好的,可是那更难。”素芳姨说到这,又拉到自己身上,“其实,我也不常住山庄,人不在这,不代表就不是话题,只是没听到。”

“听说你去登南湖大山回来,那边下雪了。”

“是呀!不过,我是种树班的,登山时用种树当理由了,比较好交代。”

“哪还要种树?不都是随处长,还要种?”

“事实上,有砍树的,就有种树的。人就是这样,嫌野鸡难抓,就自己养一笼在那,顺便把威胁家畜的黑熊、黄鼠狼打死。树也是这样,一块荒地它会自己长,大自然会自己安排,但长出来的不是人想要的经济植物。这说来话长,改天你跟我上山去就知道了。现在呢!我倒蛮想去帮火车头收木灰,我好久没做这件事了,有些怀念那味道。”

两人从二楼踩着叽里呱啦响的木梯,穿过充满烟雾、酒气、晕灯与黄色笑话的大厅。她们打开地下室通道,来到了火车燃料室门口,打开火室的铁门时一股热气喷出来,素芳姨说:“整个山庄就这里最温暖,也是很快染上抽烟恶习的地方。”古阿霞听了笑起来。

两个人挤在狭隘的小铁房,无法旋身,燥热难耐。古阿霞的空间概念瞬间打开了,这确实是火车头,蒸汽压力表、水量表、煤炉等皆具,之前处在慌忙之中无暇令它与火车空间连接。对外物的印象不得不从外观论起,失去这凭借往往得到或失去了什么都不晓得,古阿霞想到这便哂笑。

“这是一个非常大的玩具。”素芳姨说。

“应该只有玩心重的人才会懂得乐趣,这火车头不会跑,不会动,也看不见前面的风景。”

“这是马海的大玩具,只有那种被柴烟从眼睛挤出泪水的人,才能用脑袋想象风景。想象,是旅行的开始。可是大部分的人都停留在想象阶段就算了,所以我很羡慕你和帕吉鲁去环岛了一圈。”素芳姨丢了根木柴进火室,说,“我们爬山的人也常看到树木旅行,会想自己也该去旅行,不过,别把登山想成旅行,这比较像是修行。”

“树木会旅行?”

“像是树叶浓密的鸡油树⑥的旅行。用浓密形容有点夸张,但确实很多。那是某个时刻,突然来了秋风,山上发出激烈的喧哗,树叶全部飞走了,每棵树枝光秃秃。这是我看过最美丽的树木旅行了。”

古阿霞想象那种美。对她而言,她正是秋日的鸡油树吧!成为树不难,她待在花莲的梯间密室这么久,不是树被锚在那,是什么?一辈子在那慢慢发胖,慢慢腐烂。不过,来了一阵风,把她等待的树叶都吹起来了。人生欠风,古阿霞带着真心说:“这次出门,多亏了帕吉鲁,他对动物或植物很有能耐,解决了不少问题。”

“哎呀!说到帕吉鲁呀!这里有个他的秘密。”素芳姨熄灯,拉开机关车的窗户。

那是40公分见方的玻璃,上头用拙劣的手工绘了素色叶纹窗帘。窗外黝黑深暗,隐隐约约可见在架高的山庄地板与坡地间有约1公尺的空间,边缘以太鲁阁蔷薇与虎杖区隔。古阿霞看不出苗头,等眼睛适应黑暗,她看到几个工人躺在泥地,安安静静,没有任何言语。她很惊讶,山庄底下竟然有此密室,她一无所知。

“他们是付不起钱,只好住这?”

“没错,他们从来不付钱,而且住了很久,有些已经住了三代。”

“赶不走的家伙,可恶,白吃白喝,难怪厨房有些东西不见了,一定是这些家伙干的。”

“有可能,但是,我们从来没有赶走他们的意思。”

“大家都知道山庄底下住着一批无赖?”

“没有多少人知道,所以也希望你不要说出去。”

“我要是天天看到这批坐霸王车、吃霸王餐的家伙,难保哪天不会拿扫帚赶走他们。”古阿霞说完,扑哧一笑,“只要他们不像工人爱喝酒,也许我能保守这秘密,还能对他们好点。”

“这些是帕吉鲁的朋友。十几年前他轮值烧柴时,发现这批娇客。你这样赶走他们,恐怕会惹他生气。”

“是吗?”

这令古阿霞狐疑了,并再次看清了窗外的住客,也理解素芳姨为什么卖起关子不说穿娇客身份。他们是动物,鼻孔嘶着水气,有的磨蹭梁柱,有的躁着蹄子响,自陡峭的山谷方向沿着曲肠般的兽径而来。黑暗中只依稀可辨五只水鹿、两只山羌与一只山羊,其余小身影朦胧不清。野生动物相聚于此,自得其乐,交换兽毛上粘附的松树、槭树或枫树的种子。特别是严寒下雪或台风时,这里更是成了动物紧急避难的农庄。很难想象那些伐木工以酒罐碰撞、荒言谬语欢聚的地板下,自成了世界。

素芳姨说,这些动物原本住在这块地,是山庄盖在它们的家园上头,逼得它们离开,现在才回来。她说,大观村早些年是繁荣的远山村落,学校、邮局、派出所都有,人口最多时有四百多人。在太平洋战争初期,日本人从山下牵了电话线与电线上山,电力让村落发光,伐木工连夜不停地砍下桧木、肖楠与铁杉制造军锱,从海军零式战机、陆军三八式步枪枪托与大和战舰舱的夹板材料,不少是来自摩里沙卡。这里木头的足迹远至东南亚或大陆战区。

素芳姨又说,后来伐木区上移,村落慢慢式微,电线被台风吹断后就不再修复了,昔日繁华褪色。幸好有这台火车发电机,提供些许光亮与温度。至于这座动物园,是某天帕吉鲁在烧木头的时候,发现地下室的火炉热源吸引寒冬的野生动物取暖,然后,他整理出空间,地上铺干草,用植物屏障,形成隐蔽场所,避免被人发现。有些动物会来取暖,尤其在冷冽之冬,地下室毫无虚席。山庄对外得宣称厕所水管破裂,好掩盖飘散的动物臭臊。

当素芳姨轮值烧柴时,想到火力发电不只提供光亮,也能成就了动物取暖的公共区域,觉得这工作真是了不起。“当然,如果觉得无聊时,也可以点歌,要这样。”她拉起头顶的一根铁棒,汽笛声响起,山谷间彼此抛送回音,在最悠渺的笛声消失在第三座山谷之后,工人响起了大合唱《离别的月台票》,山庄好像启动的火车渐渐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