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个植物名字的呼唤(第4/4页)

“我确实是说小孩抢走了人头,不过当他们紧张地跑到最近的路灯下,灯光会解释清楚,那是南瓜,不是人头。他们准备了一个礼拜的伎俩,没有人头,没有传说中割人的血淋淋凶杀。我是等到小孩跑光了,才走到老婆婆身边,看见剩下的两颗人头是南瓜,一堆头发是快枯掉的蕹菜。我脑海响着一个念头,她真是不听劝告呀!说马缨丹有毒你偏采来吃,说赤尾青竹丝有毒偏要给它咬一口,活该,我这样想。我看着老婆婆全身湿答答,又臭又脏,有几分鬼样,尤其是那对垂下来的奶子从湿衣服里透出来,清楚得很。可是她,从容地收拾东西,再度站了起来,告诉我,她感谢我,但是她得通过那关,至少她今天有心理准备通过那个考验她的关卡。要是她绕过去,小孩子不会就此放过,他们会在某天、某个她不知道的地方设计她,那时她会没心理准备,反而更糟。老太婆走的时候说:‘他们一直把我当鬼,今天看到我很破烂的样子,也会跌倒,也会哭,以后就不会当我是鬼了。’”

“鬼比人可爱。”

“人比鬼可恶,说那个老婆婆是鬼绝对是错的。有人不过是跟平常人不太一样,就被当鬼来看了。人比鬼可恶。”

“我就是鬼。”

“你是哑巴鬼,我就是卷毛鬼。”古阿霞稍微打住,下山不会太喘,但是边走边讲话却容易乱了呼吸。这时候,她感觉身体这个容器空了些,脚步轻盈,可能是把一份往事给了帕吉鲁。走了一小段,在一个拐弯处,褐林鸮在树杈的鸟巢蕨发出泣婴的叫声,远处山谷传来山羌的吠叫,不明就里还真恐怖。古阿霞还来不及反应,手被抓牢了,腰被拦下,那力道太猛,她感到自己要被扯坏了,随即有一个嘴巴贴过来。

她被亲了,一点也不温柔。她感到好笑的是,帕吉鲁很紧张,身体发抖,用嘴堵死她的口鼻,牙齿碰上她的牙齿,害她不能呼吸,更挣脱不了苦难之吻。她赶快后退,一阵搞不清楚的旋转,两人往路旁的斜坡跌得手脚打结了,山棕花也不见了。这场亲吻以狼狈收场,两人从草丛爬出来,他不会说,她也不提,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她的脚踝有点扭伤,有点拐着走。帕吉鲁检查伤处,用手仔细摸一遍,说这是小伤,无碍。而且他为刚刚失败的吻而赎罪,背古阿霞上路。她心都酥了,给那双手温柔、坦白、纯真地摸了一回,从脚板摸到了膝盖,不只摸进骨头,也摸到了心坎。她觉得那双手比舌头还灵活,两面夹击,摸出一身快感,鸡皮疙瘩都冒出来。她觉得这足以弥补失败的索吻。她把头搁在他的肩上,闻他的汗味,听他的呼吸,觉得脚伤有了代价。

“他们是老公与老婆。”帕吉鲁觉得该跟她说明白。

“你说的他们是谁?”

“阿达玛和孔固力。”帕吉鲁把她往上托了一下,又说,“他们很笨,没有人会嫁给他们。他们的妈妈从小说给他们听,你们呀!不是哥哥或弟弟,是老公与老婆。”

“一对夫妻?”

“是呀!哥哥不会帮弟弟很久,可是老公会帮老婆很久,两个人生活很久就是老公和老婆了。”

古阿霞习惯了他古怪歪斜的词汇,也懂意思了。兄弟会分家,各有家庭;朋友难长久,各分东西。但是任谁只要两人彼此照顾一生,便是夫妻了,不管性别或亲属关系如何。古阿霞明白了,她第一次撞见双傻是在寒风吹袭的山庄门口,两人在地上抱着睡,现在想想,那是征兆,同时也解释为何他们会在伐木工的宿舍做亲密动作,他们在行夫妻之实。双傻的身体已经长大了,有了肉体的需求,但心灵永远没有长大的机会。

古阿霞想,双傻的父母从小教他们,是借由和对方宣泄肉欲,才不致对别的女人骚扰。不过,谁在乎一只小公狗趴上另一只小公狗的屁股上,不过一个男人和另一个男人这样做,未必能抹去自己的惊恐,但是听完帕吉鲁的解释后她心里获得了宽慰。

背了一小段之后,古阿霞知道她享受完了,这是小伤,不能装死太久,没有人会希望自己好手好脚还成为别人的负担。她下来走,山路够宽,能肩并肩,也不会脚绊脚了,两个人平静,但内心充满一种奇异而温润的情愫,甚至渗透到身体各处。

山路最后被一条伐木林道切成两段。林道露出黄褐泥土,显示这条路是新辟的。双傻蹲在路边,握着担架上小女孩的手,好给她温暖。素芳姨从背包拿下俗称“越战炉”,美制 Coleman 的高压汽化炉──这种曾在越战野地中快速烹食而得名──煮一壶红糖姜茶,喝上一杯,让长途行走的人获得滋润。

古阿霞喝到第二杯时,看到希望的光芒顺着山路而来,一台伐木车来了,空车斗在崎岖的山路震响。那是驾驶接到无线电来支持运伤员下山。他们把小女孩搬上垫着厚棉被的副驾驶座,那不会太颠簸,从引擎室输送来的暖气令人舒服。病患送走了,双傻与素芳姨随车护送下山,古阿霞松了一口气,与帕吉鲁沿路走回村子。

“法……莉……妲……丝。”他从裤袋掏出绿豆壳大小的花朵。

“帕吉鲁,你答对了,好厉害呀!”她的口气惊喜,而且从他手中接下那些她原以为遗落在草丛的花朵。

“它死得很好。”

“他是谁?”古阿霞惊讶地问。

“乌龟。”帕吉鲁想起她看见了老祖母杀龟的那一刻,脸上露出悲伤,那招确实出乎意料,他也吓坏了。不过他看得出来,老祖母是老手,她用长铁簪穿过乌龟的颈部,直抵心脏,转动发簪加速乌龟死亡。他当时的悲伤绝对不亚于古阿霞。不过它死的时候没有太多痛苦,他是释怀的,这该如何跟古阿霞解释呢?没关系,路很长,需要有些话题才好走,他会慢慢说的。

①  顽皮的意思,闽南语。
②  惊悸的意思,闽南语。
③  告密者,闽南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