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吉鲁与喜多普的 PK(第2/10页)

这时候,黄狗叫得很紧,音量扯破了无尽的黑夜。有几蕊灯光从第五座棱线外射来,一队人马走了来。帕吉鲁好奇,谁会在收工后的林场走动,随后从头灯的位置判断这是专业登山队的走法,兴奋地说妈妈来了。灯光越来越近,显示这支队伍的阵容超出预期,素芳姨背着一百公升的铝架背包,挂 S 腰带,撑着登山杖前进。同行的还有两位登山队员,古阿霞是第一次认识他们。不过,双傻也来了,阿达玛把妹妹小墨汁放在肩上,孔固力挑着装满棉被与食物的扁担上山。殿后的是赵坤,往古阿霞瞧得仔细。

古阿霞稍后才了解,这支队伍出现的主因是她没有回工寮夜宿,莫兹桑叫双傻拿家当前来,小墨汁与赵坤也前来。这个临时组合的救助队在森铁边遇到了素芳姨三人驻扎的登山队,双方揪团一起来。七人从很远的地方来,瞎火似的看不着,只看到古阿霞待的大树。大树是放大镜,篝火的光芒顺着树干爬上去,成了高调的火焰之花。

人气多了,聚在大树下,像山下庙边、杂货店旁的榕树下光景,拉起蓝白交替的防水布,用脸盆煮起晚餐。古阿霞看了腕表,晚上七点。时间是相对的,山上的人早早入睡,山下人才要用餐。那锅脸盆菜添了火腿、面筋与当令蔬菜,它们在锅里噗噗翻腾跳动时,古阿霞的肠胃又饿出了空间,以没刷牙说服自己尝两口,一尝便觉丹田有火苗冒出来的温暖。

另两位跟着素芳姨来的队员,男的叫“猪殃殃”,戴黑塑胶框眼镜,梳旁分头,对青蛙有深厚兴趣,个性沉默,安静煮晚餐。女的叫“粉条儿菜”,喜爱红色系列,穿红外套,红长袜套在牛仔裤的裤管上,语言活泼。这群山友都爱用植物给自己取名字,猪殃殃全名是“南湖大山猪殃殃”,极端低调的原生植物;粉条儿菜全名是“台湾粉条儿菜”,是极度高调的阳光主义者植物。尤其后者率性,很快地把这次行程讲出来,他们打算从七彩湖倒走中央山脉北段,沿路是海拔约3000公尺、挑战极大的山径,以十五日无补给方式走完,最后在宜兰的思源垭口下山,三人背负的干粮食物与器物有上百公斤。

“庆祝我们要爬上世界屋顶了。”粉条儿菜拿出一罐600毫升的高粱酒,倒进钢杯,要大家传下去喝。

“不是要去爬台湾屋脊?”古阿霞问。

“也是啦!不过我们要去珠穆朗玛峰,申请到了。”

“真的?”古阿霞大惊。

素芳姨点头了,把手里代表庆祝的钢杯传给赵坤,“敲了好久,这次终于从日本那边谈妥了,加入国际登山队。”

赵坤大口喝钢杯里的白酒,当起白开水喝,说:“我们都是山里长大的,就像大衣天天穿着,碗天天捧着,爬山哪会难,欠几步就到山顶了。”

“没错,登山不难,一步步别放弃,一天天别给烂天气打倒就行了。”素芳姨说。

赵坤无意把钢杯递出去,多喝了一口才说:“我在山上滚出来的,如果欠脚夫,我也可以帮忙扛行李。”

古阿霞看着柴焰无时无刻不变化,心思飘荡,说:“珠穆朗玛峰就是我们讲的圣母峰,是世界第一高峰。”

赵坤讲话是冲着古阿霞来的,语气带着动物性费洛蒙,他多喝了钢杯里的酒才传下去,“马博拉斯山、马里加南山、喀西帕南山,台湾一堆怪名字的山,跟摔跤的猪木什么峰搞错也是正常的,所以你们要去日本爬山啰!”

登山队大笑起来,大家也糊涂地笑起来,不明就里。

古阿霞从赵坤手中接来钢杯,不喝,递给下一位。钢杯给大家共喝,双傻离口的时候口水牵丝在上头,她想到众人口水,不喝了。火淡了点,寒意渐渐从四周逼近,有人扔去一束金毛杜鹃的枝叶,火势乍亮,吱吱咂咂响起来,每片树叶从叶缘往内烧出一圈光环。

火光中,古阿霞想起那个她与素芳姨合用的卧室,堆满登山杖、帐篷、双层雪鞋与五厘米攀岩绳索,以及受“警政署”管制的两万五千分之一登山地形图。木墙上贴了几张大图片,左边是手绘台湾山岳,3000公尺以上的大山不计其数;右边是日本女性登山家──田部井淳子坐在雪巴向导肩上的照片,她颈子披了藏族祈福的围巾哈达,高举双手,接受众人欢呼,照片时间在一九七五年,她是第一位登上圣母峰的女性。中间照片是新西兰埃德蒙·希拉瑞与雪巴向导丹增,他们在一九五三年成了人类首次爬上圣母峰的纪录创造者,身上挂着克服高山低氧状态的空气补给罩。

素芳姨对古阿霞说过,埃德蒙与丹增,是谁先爬上峰顶,一直是个谜。这或许是碍于丹增是向导,沦为配角不受重视,类似爬玉山会请东埔的布农族当挑夫。不过,埃德蒙不忘受过雪巴人的恩惠,高调地借自己的声誉向世界募款,在尼泊尔盖学校与公共设施,改善雪巴人生活。当时古阿霞听了,心想:“除了天父在埃德蒙的身上找到窗口,不然就是他们爬上死亡关口时,风雪与危难,让两人有了患难之情。”

“你们筹备了好几年,终于能登山,应该庆祝。”古阿霞说。她不喝酒,大锅菜倒是可以。

“五年了,我们搞这件事够久了。”素芳姨说。

“这足够搞出一笼子的鸟气,”粉条儿菜声音高亢,“我们被人踩扁了,踢来踢去当笑话。”

“没那么糟。”素芳姨盛起了面菜,拿给双傻。

“那是我们都被踹到马里亚纳海沟,没有更糟了,”粉条儿菜不吐不快,“先是没有成立登山协会,无法向教育部申请经费,可恶的是有官员摆明要贿赂。我们不肯,决定先成立协会,又被资深的登山协会打压,把我们的登山计划批评得一文不值。我们后来才知道原因是‘老的’还没去登,‘小的’不准去。我们在台湾的申请与计划都被打退。”

“这才叫爬山,一步步走到山顶。”沉默的猪殃殃终于讲话了,他的黑塑胶框眼镜在篝火中反射。

“爬?这叫被打趴。”粉条儿菜大声说。

“也许我们下次可以用爬的上山,我的意思是四只手脚贴在地上,爬上山去,像尺蠖那种虫子拱着身体爬。”

素芳姨把面菜端给古阿霞,说:“世上真的有‘三跪一拜’的爬山方式,西藏布达拉宫是藏传佛教的圣地,不少信徒用三跪一拜的朝圣前去,一辈子就这么一次,那种朝圣方式起码爬一个月以上,爬呀跪的!爬上1000公里都有。这才是真的爬山。”

“改天来试试看吧。”猪殃殃说。

“你去独享吧!”粉条儿菜大喊。

“那么多阻碍,最后怎样申请到的?”古阿霞捧在手的面热滋滋的,可是心里更想揭开那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