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带来的黑熊姑娘(第2/3页)

综整各家意见,古阿霞大概理出个谱。水源地约三个林班地大,一般以48号林班地统称,日本时代盖了神社,光复后当作妈祖庙,最后妈祖神像竟然人间蒸发不见了。那地方偏远,人们索性在村里盖了有石龙柱与麒麟垛的气派庙代替,逐渐遗忘那里。

比起消失的妈祖神像,人们更乐于谈论森林开发而引起的死伤,首先是饭锅接连出现了白米煮出血饭,不是人血,是桧木受锯时树皮流出的红液。接着,发生二十几位工人集体瘫软的状况,全部被诅咒了,浑身无力,瘫倒在地。那些工人们事后形容自己是被剪断线的傀儡,说不出话来,处在恐惧与死亡的边界,却在两小时后陆续恢复体力,医生检查不出原因或病痛。日后,这些工人经常无缘无故地失智陷眠,要好久才会回神,只能回家休养了。王佩芬说这些人是集体“着猴”①,活见鬼了。这些工人有些还住在村子里,不喜欢外人提起这件往事。

这只是水源地开发的前菜,主菜更血腥。砍伐48林班地之后,首先是集材机的钢索断裂,把人鞭死;贮木池排列的原木突然裂开,把人夹在水下溺死;悲惨的命运陆续发生,水源地森林运出来的原木发生铁轨翻车或流笼断裂,总共有六人意外身亡。

最后是有人被谋杀在那片森林,“被杀死的是刘政光的阿公,死得很惨,我看绝对不是大家说的自杀。”王佩芬用极其夸张的表情说。一连串的意外与谋杀事故,大家相信了,森林会反扑,“树灵复仇”成了山村的最重要传说,开发便停顿下来了。

事情要是这样的话,古阿霞能理解山庄被丢尸的原因了。那片林子果真怨念很深,问题很大,或者说住了撒旦。

秋光漫漶,苹果在日光中个个红温可爱,这就是古阿霞这几天为何喜欢摘苹果了。她穿长袖长裤,披头巾出门,不用在山庄里与马庄主讨论时事──美国与台湾“断交”、美国海军第七舰队停止巡弋台湾海峡──马庄主会问,至少你有半个“阿兜仔”的血统,如果起乩,比较知道前美国总统尼克松与现任的卡特在想啥。古阿霞会反驳,她信耶稣,也不起乩。然后,马庄主会追问,那在天主教里,起乩叫什么。古阿霞又反驳,她还是基督教的,而且阻止不了马庄主继续追问一堆怪问题。

这时候多亏电话拔尖响起了,把两人对话掐断,给古阿霞去接。那头的欧匹将冲着她喊:“阿霞呀!有个山地人说要读你的学校。”

“山下有学校了。”

“我也是这样跟他说了。可是,他说他可能没几年可以活了,在山下待得很闷,很想山上的空气。”

古阿霞抓住话筒,一只手绞着卷曲的电话线,她脑海浮起了蒸汽火车沿万里溪的河畔奔驰时,煤烟飘往那个灰色的百来间竹子屋部落,是穷困、孤绝与受排挤的地方,里面的人拼命往外逃,进去的只有基督教长老教会与天主教圣母堂的使者,这是古阿霞对部落的印象。“没有问题,跟他讲,随时欢迎他来。”古阿霞说。

“他说,你去找他会更好。”

“我会去那里的。”她认为这个要求还好,不过分。

马庄主看到古阿霞挂断电话,绝不会放过先前被打断的话题,问:“我还是搞不清楚,基督教跟天主教差在哪,不是同一个老板?”

要对只懂得榕树的人,解释扁柏与红桧的差异,太难了,古阿霞说:“会有两个教派,是上帝伸开两手,帮助世人。”她不喜欢外人用拆伙、开店,或用亚伯与该隐的纷争解释。

“那千眼千手观音呢!不就开起连锁店?”马庄主装糊涂。

“报纸来了。”古阿霞瞥见上门的邮差把昨天的报纸送上山。谈时事,找报纸就对了。

马庄主找到对象了,戴上老花眼镜读报。古阿霞去摘苹果,至少苹果不会跟她讨论时事,它们悬在树梢,安静泛红。这些一九四◯年代从日本移植的青森苹果,果皮深红,略带小白斑。或许水土或高度气候不符,果肉不是很甜,照顾也不够体贴,虫疤、畸形累累的都有,有些挺酸的,咬一口,脸皱得快把鼻子眼睛兜拢了。古阿霞站在木梯,搞不清楚哪些可以现摘,哪些晚熟的得慢摘,每次下手都犹豫。

古阿霞想询问素芳姨,可是看她心事重重,也就算了。她知道素芳姨为了登圣母峰的经费苦恼。素芳姨登完中央山脉北段后,在宜兰召开募款记者会,刊登的报纸在几日后送上摩里沙卡。版面很小,标题松散不吸引人,后续募到的钱少得可怜。

这些苹果不好下口,制作的“熊牌”苹果膏却是菊港山庄的招牌商品。生吃能生津止渴润喉;拌热水喝,对咽喉肿痛、痰黄黏稠都有效。大家爱抢购,得预约才行,从来没有摆上架的机会。古阿霞吃过去年的制品,芳香四溢,比川贝枇杷膏还顺口,难怪得放在上锁的柜子,免得小孩偷吃。

“我们该帮素芳姨一个忙。”古阿霞对王佩芬说。

“那当然的,我哪次没帮过。”王佩芬手脚利落,把苹果摘了,放在腰际的竹笼。

“这次赚的钱,全部给素芳姨,她登山需要钱。”

“什么,全部?”王佩芬从枝丫往下瞪。

“那改捐八十趴就好了,我知道你每年就等着赚苹果膏的钱。”

王佩芬有一箩筐计划,就差临门一脚的苹果膏钱,就能拥有期待的香港热裤或喇叭裤,还有烫个奥黛丽·赫本发型。她从木梯爬下,把苹果倒进大箩筐,靠近古阿霞说话时,还很注意素芳姨的距离,说:“我觉得登山太花钱了,要一百万元,太贵了。”

“贵是贵,但我们不能连帮忙的诚意都没了。”古阿霞看过那本攀登圣母峰的预算册,费用确实庞大,这还是拮据算法,队员得勒紧皮带跑计划才行。

“我当然捐,”王佩芬很认真说,“我也说说,我今年帮苹果树做了什么努力,喷农药赶走蠹虫、蚜虫、毒蛾、瓢虫,我还用铁丝往树头钻死那些白肉钉子的吉丁虫幼虫,不让苹果树爆裂。”

“我知道,我也挖过苹果树的吉丁虫。”

“我知道你一张嘴巴很厉害,说不过你。不过,我要捐的钱先放我口袋,等欠我这笔就凑成一百万元时,我就拿出来。”

“那,算了,当我没说。”

“我有个计划,”王佩芬忽然说,“我们的苹果膏可是好的,你留几罐,每天早上空腹喝一匙,保证你登上五灯奖卫冕者宝座,可以捐奖金。”

古阿霞知道王佩芬的意思,说出她的苦恼。一个礼拜前,她收到信,拆开是五灯奖花莲区“巡回公演”通知书。五灯奖是平民歌唱与才艺选拔大赛,先透过巡回公演选出各地的优秀选手,再前往台北录制电视擂台赛。花莲区巡回公演在山下的中正堂举办,那里通常放热门影片,古阿霞记得门外广告牌把五灯奖选秀的海报贴得很大。林场也通知员工与约聘员,能唱几句的都可报名。她曾动心,只是脸皮薄,没想到她的歌喉化解了高山工寮的打架风波,阿南哥说被耶稣亲吻过的喉咙不帮她报名就太无彩了。不过,这点心事不成愁,她这阵子心中的大石头已放下,学校能运作了,至于比不比赛不重要,大不了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