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翠池之路(第4/8页)

幸好熊没有来到这战场渔翁得利。昨晚,黄狗咬死了几头鹿,现在它们的尸体躺在湖岸。一早出去巡视的布鲁瓦又找到一具鹿尸。五具尸体,在黑色板岩碎屑的湖岸一字排开。它们的伤口都在喉咙,一咬毙命。古阿霞从书上看过这是狼的咬法,布鲁瓦却反驳,这是云豹咬法。云豹懂得从树上或岩块后头伏击,咬猎物脖子,直到对方窒息。

布鲁瓦拔出番刀,割开水鹿肚子,拿出内脏。水鹿的血液已凝固,没有遍地鲜红的血腥,扯出内脏的过程发出声响,死亡腥味散开。布鲁瓦割下一小片膜亮的肝脏,犒赏自己杀猎物的勇气。

古阿霞不忍看下去,拿锅子,到湖那端,煮锅热水洗头。没得洗澡,总得洗个头才算数,况且过了白石池,将进入恶岩锐锋著名的中央山脉北二段,得背水经过没有湖泊之地。她舀了水,水池清澈,水中蠕动红虫子,泡烂的豆龙虱虫壳沉在水底。水花了很久才煮滚,她兑了些冷水,找了避风处,把头发洗干净,突然觉得有些舒爽,毛巾裹着湿发,闭眼坐在草坡上等朝阳升起来。

等待中,她为昨晚的惊吓,又流了泪。然后,有脚步声来,窸窣且迟疑,她知道是帕吉鲁来了。如果他愿意坐下来,她也许会讲出她为什么躲在楼梯小房间五年的悲伤理由。

帕吉鲁靠过来,坐下来,舔了古阿霞的泪水。

古阿霞睁开眼,她错了,发现那是小水鹿,来偷喝她的饱含盐味的泪。她看着它,那么近,濡湿的鼻孔歙阖,耳朵灵动,长长的睫毛下蹲了大眼睛,小水鹿一点胆怯也没有。

多么美丽的误会与凝视,足以弭平一切。

天亮了,它走了,那个偷走她悲伤眼泪的小水鹿,朝着台湾杉密集的知亚干溪河谷走去,留下一抹皮光,更叼走了古阿霞的悲伤。

它是上帝派来的小天使,古阿霞知道。

登山队有了内讧,不同意见对立。布鲁瓦决定留下来处理五具水鹿尸体,不再继续前进。可是,这给要求团队合作的素芳姨难题。登山行程的粮食都计算得刚刚好了,免得增加负重,他们得过五天后抵达中继站的合欢山松雪楼,补充粮食,丢掉垃圾。在原地久待,势必消耗粮食。

“只要吃掉水鹿肉,我们很快就可以走。”布鲁瓦说。

赵坤点头,“不错,我们的工寮餐要是有荤的,也挺耐饿的。大餐开始,大家努力一点吃,努力一点拉,不就得了?”

大家同意,盖过素芳姨的微词。中餐过后,几个人勉强吃掉算是最美味的水鹿腿,吃太多感到恶心。到了下午,布鲁瓦从铁杉下的箭竹丛带回一只孱弱的小水鹿,同样是致命的喉伤。大家无心再骂黄狗了,发挥团队合作救小水鹿,从药箱拿出碘酒与绷带,要是能起乩降灵也有人甘愿做,就怕小水鹿一命呜呼,又多几餐。

到了傍晚,赵坤见局势不妙,他抱起这个不断悲伤哀鸣的小水鹿,偷偷寻个隐蔽处埋了。

“这个交给我来。”布鲁瓦半路拦截,把它抱回营地,观察小水鹿伤势,然后番刀出鞘地结束它的痛苦。

大家大叫,要为这具鹿尸再度折磨肠胃。布鲁瓦当着大家的面,剖开小水鹿嫩白的肚皮,展现庖丁解牛的绝活,割肝片吃了几块展现自己的勇气,把整腹肠胃取下,保留内部半消化的草糜,好煮成今晚的精力汤。

“番了,番了。”赵坤喊得心酸。

“要是不好,你们先走完,我会留在这弄好。”布鲁瓦说。

“这最好,”赵坤说,“一切就交给你了。”

“我不赞成,这是集体行动,我不能留下李伯伯(布鲁瓦的汉姓),我也留下来陪他。”古阿霞投下变量的一票,帕吉鲁与小墨汁也决定留下。

“这最好,大家留下好做伴。”赵坤也无奈留下。

这是他们这辈子吃过最噩梦式的水鹿大餐了。在此之前,古阿霞讲完谢饭词,饿鬼们扫完一半饭菜,现在她念完《圣经》都没有人想动筷子。他们以为肉熬不过两天的白日高温便腐烂,布鲁瓦却从山谷拖回松木生火,做起熏肉防腐,古怪的味道连黄狗都逃得好远。

素芳姨知道德鲁固或泰雅族喜欢生火,砍下饱含油脂的松树或桧木燃烧,整夜躺在火源边取暖,中央山脉是他们的猎场,懂野兽习性,胜过老婆的脾气。但是,登山不是狩猎。她不喜欢野地生火,接受更西化的登山文化,好的登山队应该更尊重山林,除了足迹,不留下任何东西,除了摄影,不带走任何美景,只有救国团与童子军才生营火与玩团康。如何在登山文化与传统狩猎间取得平衡,她与布鲁瓦有了争执。古阿霞对这样的登山感到辛苦,果皮收回背袋,上厕所用折叠圆锹在根系30公分厚的箭竹坡挖卫生洞。不过,她现在对布鲁瓦稍有微词了,她留下来,是不愿让布鲁瓦放单,不代表她愿意吃下眼睛嘴巴还在的肉。

“我知道你们不高兴,但这是祖灵留下来的方法。”布鲁瓦说,“我们得把打到的猎物吃光,吃不完就带走,不能浪费,不然没有下一个丰收。”

“我们不能待太久。”古阿霞说。

“阿美族的祖灵怎么教导你面对食物,如何面对这个山与河?”

关于祖灵与食物,古阿霞最记得巴歌浪(Pakelang)。这是在婚丧喜庆或丰年祭的“句点式聚餐活动”,大家到河边或海边抓鱼烹食,所有烦恼与不悦都会付之流水,重新获得力量面对未来。“巴歌浪”后来成了邦查的重要活动,以野菜或鱼类的食物洗礼,用聚餐忘却苦难。

“我们是平地的山地人,不是山地的山地人,”古阿霞强调,“祖灵透过了野菜大餐让我们忘记烦恼,跟进教堂一样有效。”

“祖灵跟教堂一样有效,那上帝教你如何面对这些山与河?”

“我不懂你的意思。”

“日本人来了,他们教会了我们是很残忍的人,教我们穿上衣服与耻辱。红太阳走了,白太阳来了,这个政府教会我们是很穷的山地人。我们在这块大山大水生活了几千年,才发现自己没有钱,很苦恼。然后,耶稣来了,佛陀来了,外头的神明教我们面对苦难、面对烦恼,却教不会我们的子孙们面对眼前的大山与大河,连佛陀也不会,他们是从很远的地方坐船来。祖灵才会,可是,祖灵不会教我们赚钱,也不会学耶稣一样给我们奶粉与糖果。”

“你们就是太懒了,努力工作就好了。”赵坤说。

“我们从来就是这样生活,没有懒,后来,我的儿子觉得自己太懒了,要多工作,去跑船,跑到南美的巴拉圭。”

“你很懂外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