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务必保护好手表(第2/4页)

“请不要怪母亲,是我太任性了,一直把它留在身边使用。”向来沉默的冈本国雄低头道歉。

日本人好礼,道歉不马虎,帕吉鲁也弯身敷衍。他绝对不在意,这手表拖再久送来他都无所谓。这表对他来说感情太淡了,像从来没有看过的父亲。可是冈本家族太在意,给了帕吉鲁芥蒂与尴尬。

冈本国雄再次低头道歉,他说,中学时升学压力大,他需要掌握时间,擅自拿来用了,坐拥挤的小田急铁道到东京周边的城区读书,得掐准分秒必争的时间。手表对他来说,太重要了,他占用太久,甚至有疏忽,在某次下雨时忘了拿下手表,整个表壳内面充满雾雾的水气就算了,看不到的零件还生锈,机械一星期后停下来,他这辈子最大的罪愆竟是让手表坏了,花了一笔钱修。冈本国雄说到这又低头道歉,内心愧疚与自责,他又说,从此之后,遇到下雨,他把表用布包好,放进空便当,这样手表就不会有任何闪失了。

“请不要怪罪哥哥,我也有责任,非常抱歉。”冈本国雄的妹妹冈本爱子也道歉起来。

“你们很珍惜手表,应该留着用。”素芳姨说。

“不是这样,”冈本美结子说,“二战后,日本经济太糟糕了,我们家也没有太多的经济来源,大家想要戴手表,歪脑筋动到了这只表。”

“你们一只表大家轮着戴,我们这边一颗苹果切得薄薄的,大家抢吃。”古阿霞加入了话题。

“那时候,一只好表的要价太贵了,我高中出社会时,到银行工作,月薪约一万元,精工表要一万八千元。”冈本爱子说。

“好贵呀!”

“所以想起来,那时跟哥哥争手表,不是有个可以看时间的依据,是为了输赢。”

“那次吓坏大家了。”冈本美结子说。

“实在很抱歉,那时候很任性,老是跟哥哥抢手表,勉强找出的理由是在校的各种考试需要掌握时间。我跟哥哥不同中学,哥哥同意除了错开的考试期间可以让我戴手表,礼拜三也供我戴。可是,这表盘太大了,戴在手上很碍眼,跟女性手表差很多。我用白手帕绑在手腕,解决了窘状,也让不少同学猜测我是不是遮住割腕的伤痕。”冈本爱子拿起表,按在腕上,有如鸡蛋大的表盘遮住了纤细的手腕,“很多时候,我隔着手帕听着里头腕表的机械运转,掐掐掐,掐掐掐,响不停,有时候晚上失眠拿来听,别有安眠药的效果,听了就睡。”

“你占用太多时间了。”冈本国雄说。

“永远不嫌多,因为那时候我蛮喜欢这只表的。”冈本爱子说。

“这才出问题的。”

“因为用手帕绑住手表,没有发现表带松了,手表从手帕缝隙掉下来,摔到地上,那时我吓死了。表壳摔坏,指针断掉,手表停下来了,我足足有几分钟蹲在地上哭,捧着它,坐火车回家的路上是整路哭回去。”冈本爱子说得低头,眼眶一抹潮湿。

“我们花了一笔钱,才修好,包括那支‘先菱’的分针,好不容易找着,”冈本国雄激动说,“不过你放心,这只手表已经修得跟以前一样好。”

“真的很抱歉,要不是他们缺表,绝对不会这样拿来用,”冈本美结子口气温静,“从此我不允许他们任性,手表只能放家里。”

“还有,请务必帮忙。”冈本国雄说。

“请一定记得,”冈本爱子说,“手表持续运转,不容易坏,也能保持良好的机能。”

“每天晚上八点帮手表上发条。”冈本国雄说。

“怎么说,晚点或早点都不行吗?”古阿霞心想,日本人做事一丝不苟,连上发条也要掐好时间不多不少。

冈本美结子说,也不尽然,当初这只表托放在家里时,已经习惯在每天晚上八点上发条,三十年来就成了必然时间。冈本国雄接着说,这只表的发条能贮藏二十六小时动力,晚些上发条也没关系,不过,发条不能全上到死紧,转七圈半就好,不然发条会扭断。

“请收下这只表吧!”冈本美结子说,“试试看合手吗。”

冈本家族三十多年来保管的手表,终于交付到帕吉鲁手中了。帕吉鲁没有拿到宝物的喜悦,是备感压力。他把手表从小木盒拿出来,把玩与端详,刮花的手表,每个伤痕都刮进冈本家族的心坎。帕吉鲁心想,这虽是父亲遗物,长年经由别人保管而比自己注入更深的情感。

迫于大家的关注,帕吉鲁只得试试看。他解开表带扣,放在手腕,大手表确实复古又显眼,有点难活动。冈本美结子伸过手来,帮他扣上表带,赞美这只表很适合他。帕吉鲁笑了笑,弯着手腕,试试表带,长久来没戴过而失去韧性的牛皮带忽然断裂,手表硬生生落下,掉落桌面,发出声响。

冈本家族吓一跳。冈本美结子捏着拳,冈本爱子瞪眼,冈本国雄起身去接表却慢一步。古阿霞赶紧拿起来看,松口气说:“它还在动,还好好的。”

“还好,没摔坏,下次小心点。”冈本美结子说。

“今后,请务必好好保管手表,拜托了。”冈本国雄低头说。

“拜托了。”冈本爱子也低头。

素芳姨原本规划带冈本家族上七彩湖逛,冈本美结子却有点闹头疼,要么可能是舟车劳顿,要么是高山症。素芳姨认为再往上爬,头疼加剧,只能在村子闲逛。

雾气如暮,一阵阵地卷过山岗,碰碰车顺着轨道从高山的雾色中瞠着大灯下来,弯来弯去,大灯有如磷光闪逝。起雾的山峦缥缈,怎么看都是朦胧美,冈本美结子走在往校园的路上,念起了川端康成的名著《伊豆的舞娘》开头,“山路变得迂回曲折,快要直抵天城山的山顶了,这么想的时候,雨脚把密匝匝的杉林染朦了,以惊人的速度从山脚下向我追来。”她吟哦顺畅,声调巧润,摩里沙卡的山令她想起了经典小说,不过这里涌来的雾气不是追人跑,是追着山跑。

“唐诗讲过,人在山中,浓云也在山中,两者相逢最后是人搞丢自己。”素芳姨也应和了贾岛的“云深不知处”名诗,原文要翻译起日文便没味了,干脆自行发挥,还挺能符合。

“云太浓,不说雾很浓,隐藏了山很高的意思,很有哲学。”

“听你说起来,这里的山,很哲学了。”

“晚霞(夕焼け)小姐,看过山口百惠演的《伊豆的舞娘》吗?”冈本美结子会如此问,是刚刚古阿霞在山庄献唱了凤飞飞《雨过天晴》,这首翻唱自山口百惠的《梦先案内人》。

古阿霞耳根红起来了。一来,她介绍自己时说的日文名字,是临时起意找素芳姨取,被人小姐长、小姐短地称呼,走路得内八小碎步,不像平日随兴去挑水模样。二来,她在山庄献唱,是要参加五灯奖,找外人多的机会练胆,她不是蟋蟀,嗓子得常常痒得要舌头去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