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无声地落在大地(第3/6页)

“这是梦想,谁动得了?”

马海铁了心,坚持坐火车,不过得完成日本老师交代的工作,把坐火车的所见所闻在事后跟大家报告。坐火车那天,他透早走路到玉里,凭票到站台,看见梦想已久的展望车停靠在那,安静贞洁。他坐上无人的车厢,摸着木椅,敲着玻璃窗,一切那么真实,只有他独享。火车开动了,奔驰在煤烟与视野辽阔的纵谷平原,不可思议的一刻来了,车子停靠在他根本忘了的站台,一个穿着蓝衣吊带裤、蹬马鞋的女孩上车了,她牵着一只斑马上车。那是百般不得其解的画面,蓝衣女孩,黑白相间的斑马,女孩手中抱着的紫色绣球花如此抢眼,斑马随时摆动尾巴、抖动臀部,好赶走苍蝇。这是真的,他甚至有一刻转头看见全班同学在村子里追来,每个人朝他挥手,朝他大声呼喊,他大气不敢多喘,就怕眼前的女孩与斑马一眨眼就没了。最后,她们在某站下车,独留他坐在车厢抵达花莲市终站,自己一个人走了五十几公里路才在隔天回到家。

“最美与最可怕的是,你见到了,但没有人相信。”王铭祥说。

“嗯!”马海沉醉在其中,“连我的老师都不相信,他说在台湾根本没有斑马。我的同学也说,他们追着火车跑,只见到我呆坐,有位同学甚至说他几乎跟火车平行跑了30公尺,看透了车厢,可是什么都没有,除了发呆又浪费一张票的傻瓜。”

“你遇到了神。”

“神?我连个屁都不信,哪来的神?”马海嗤之以鼻。

“神不是耶稣或佛陀,是跟自个的灵魂兜上了,那个东西不好说,也说不明白。因为说不明白,讲了糊涂,有些人干脆跟耶稣或佛陀兜一堆了。”

“这么说我懂了,神是自己懂,别人都不懂的,而且还是尚好的东西。”

“你得看人来说,有人的神是挺不好的,可是他自认是好的。”

“有这种人吗?”

“有,”王铭祥顿了一会,又说,“就是我。”

“你也遇到神了?”

“这种东西说不明白,是吧!说破嘴也没人信。”

“我们有的是时间,你也说说你的神的故事吧!”

“古阿霞。”王铭祥沉默很久,才说,“我是来找她的。”

风雪糟透了,有时下着落地响的雹,有时是无声的雪,中央山脉慢慢陷入一寸寸的苍白。在云层与山棱的缝隙,有盏遥远的灯光,灯光来自玉山附近的气象观测站,那是台湾最高海拔的建筑物。古阿霞发现,灯火在九点熄灯前会闪烁奇特暗号,似乎是对世界的密语,这是她几次登山来特别注意的景象。

没人知道闪光的意思,包括常在山里走的素芳姨,她说:“那可能是摩斯密码,我没有办法解读。”

“找我们米虫最行了,就是上头打哑谜,我们也能蒙对,不然要被扒皮抽筋了。”詹排副说。

“我们是要解开,不要蒙。”古阿霞说。

“找我们米虫最行,我们高炮兵会摩斯密码。”

到了快九点,一群人从帐篷走出,爬上六顺山,在香青树上挂起汽化灯。天上有云,不过视野还挺好的,气象观测站的几盏灯火皎亮,过了九点几分,终于眨了起来,一闪一闪的,按照某种频率。

詹排副看出是摩斯密码没错,请士兵们马上译出。一个士兵在滴答的长短音之间转译,另一个人解密拼出“u-ni-nang”。

“乌里让?”古阿霞拼出音,只见大家摇头不懂意思。

士兵随即解出另一组是“wanay”。

古阿霞念出来,“瓦奈。”

众人摇摇头,不懂其意,发出的唯一声响是有人吸鼻涕虫。

灯光随后闪烁,士兵翻出了另一组拼音,“m-hu-way。”

“马侯歪!”古阿霞拼出来,心想这也无人能解了。

“马──侯──歪,马──侯──歪。”小原住民大声呼吼,也不管甩出了鼻涕。

古阿霞不懂他们欢呼什么,随后自己也高呼:“ar-ay(啊赖),天呀!他们在说啊赖。”

玉山气象观测的密语揭开了,闪灭的灯号是表达了各族群母语“谢谢”的意思,然而是向谁致谢,仍是费解的谜题,要不是深厚的感情,气象观测站人员不会常态性地对这世界打光。一群人凝视最后消匿的灯光,复又黑暗,许多山棱线与万物轮廓深深浅浅地勾迭着,风刮过线条缝隙,除了呼啸声都没了,但心里多点温度,把情绪缠得紧。大家各回各的帐篷,小原住民不断喊着“马侯歪”,古阿霞也默念着“啊赖”,然而她挂念的仍是躺在帐篷内的帕吉鲁。他活动力降低了,有时眼神呆滞,有时闭眼呻吟,呼吸非常快,有种把气喘到喉咙就吐出来的急促。

“这是高山症,也许状况会好起来。”素芳姨说,这是在气压低、缺氧的高山环境出现的症状。她想,感冒的帕吉鲁急遽登山,身体出现了不适,促发了高山症,他常在山上工作,应该很快会好。

“好丢脸。”帕吉鲁说。

“砍树砍到脚,炒菜弄破锅,这常有的,多休息就好。”古阿霞嘴上说,却担心帕吉鲁恶化。她体会过这种俗称“罐头病”的感受── 当海拔超过2000余公尺时,携带的马口铁罐头两端会随压力减低而鼓起来,玻璃罐甚至会爆开──以这种精确譬喻,即能感受身体被体内一股力量往外撑的病痛。是的,时间会改善一切,只能等待时间过去。

“如果好不了呢?”古阿霞问。

“最好的是降低高度,赶快下山,不过晚间下山比较危险,也许我们等到明天再看状况。”素芳姨说。

当大伙酣眠时,飘雪酣落在帐篷。不久,山径上来了两人,足踪很快地被落雪吃掉,他们来到六顺山营地,忽然,其中一人连续喊几声:“蔡明台,有挂号信。”

蔡明台心知有人开玩笑,从帐篷响应,“挂你的头啦!是什么?”

“人肉包子。”

“滚。”

“包子趁热吃吧!”随即扔出一个大黑影。

忽然间,帐篷发出极大的轰隆声响,被外力压垮了。帐内的人惊呼,翻身也不是,爬出来也不能,手脚乱踢乱打反抗。可是帐外的人手脚更利索,用膝盖把挣扎的人抵住,拿了绳子照着绑粽子的节奏,把蔡明台等几人绑牢了。

隔壁帐篷的素芳姨拿了灯,往外瞧,只见有个家伙盘坐在蠕动的帐篷上,表情冷漠,把里头的人都制伏了。另有个黑影朝素芳姨爬来,发出呻吟声,她灯光照紧一点,看出是庄主马海。马海的体力透支,嘴唇泛白。

这冲突得从四小时前说起,马海从十几里外的高山车站赶夜路来,腿筋快断了,不断吐气的鼻孔边泛了层冰,他连续赶路,身上多处冻伤。王铭祥也冷,拿雪搓自己的脸,也拿雪搓马海的脸提振精神。要是马海不走,王铭祥瞒骗用尽后来硬的,又拽又拖又提地带人。马海循着在六顺山顶的香青树的灯火,用挤残余牙膏的方式榨出意志力前进,一步步走,见了四顶帐篷,就被喊着挂号信的王铭祥扔向有回应的那顶,压垮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