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匹将来电(第2/3页)

古阿霞跑进山庄求援,把正要拿衣服回咒谶森林砍树的帕吉鲁拦下。两人把王佩芬抬回客厅,大门上锁,用鞋柜顶住,不让工人推门来喝酒。王佩芬躺在榻榻米,衣服撩到胸口,下半身罩着一块浴巾,露出浑圆的下腹。紧接着,古阿霞摇电话给欧匹将,把助产士“着人嬷”找来。

欧匹将在电话那头以八卦的口气问:“谁要生了?”

“水鹿,它躲在山庄底下,有点问题。”古阿霞机灵地回答。

“大家在猜王佩芬有了,”欧匹将说,“好吧!产婆不帮动物接生,这样请不动她。我跟产婆说王佩芬要生了,其他的你们等人到再解决。”

半小时后,年老的“着人嬷”提个诊包来,拿出消毒药水洗手。她把帕吉鲁请走,掀开盖在王佩芬胯间的浴巾内诊。王佩芬感到阴道被外物侵犯而产生刺痛,皱眉头忍受。

“着人嬷”在内诊子宫颈打开程度,说:“大约一指半。”

“还要多久?”王佩芬问。

“要五指全开,你是生头胎,还要六小时。”助产士接着进行骨盆外诊,用听诊器了解胎心状况与胎儿位置,一切良好。这表示她不用一直待在这,可回家去做个饭,听收音机八点播放的琼瑶爱情连续剧。

“所以是十点半生。”王佩芬觉得这时间正好,婴儿运势好。

“不是这样,”助产士讲,“大概十点半是五指全开,胎儿生出来,又还要一小时多。”

“夭寿呀!痛这么久。”

“先洗头吧!”助产士讲完先离开。

古阿霞送到后门,拿出红包,“拜托,你不要说是王佩芬要生了。”

“没想到我第一次帮水鹿接生,帮她生完再给红包,”助产士走之前说,“你先去帮水鹿洗头。”

古阿霞这才想到厨房烧着水。热水原本是帮出生的小孩洗澡,如今看来水太早滚了。古阿霞端了盆温水到客厅,帮王佩芬洗头。孕妇于产后避免伤寒有一个月不能洗头的禁忌,赶在分娩前先洗。那匹黑顺的长发落在温水里,柔顺乖巧,丝丝不打结,洗得古阿霞挺羡慕的。

到了傍晚六点,马海从森林火场坐火车回来,推不开大门。古阿霞隔着大门玻璃掀开的布帘,打手势要他走后门,然后跑去后门跟马海说,正好来帮忙。“我不是产婆,我哪懂呀!”马海走到客厅,看见王佩芬躺在榻榻米,用背部滑来滑去,大喊快死了。快累死的还有从火场回来的马海,他内心很不舍得这从小在山庄帮忙的女孩正受苦,可是找个位置坐下来,睡死了。

到了七点,马海被叫声吵醒,问:“阵痛相隔多久?”

“二十分钟一次。”古阿霞在纸上帮忙计算。

“还得等,等到五分钟一次,差不多就可以生了。”马海说。

当王佩芬的子宫收缩时,会引发阵痛,疼得她难以呼吸,冷汗滑过脸,头发湿答答,她直说头白洗了。她继续深呼吸,保持冷静,想到生命中闪错而过的画面都真枪实弹来了,嘤嘤啜泣,脸上分不清楚是泪是汗。

古阿霞提了三盏汽化灯从楼上下来,客厅顿时明亮,影子都糊了。还是古阿霞贴心,她根本是山庄的老管家,什么都懂,她知道王佩芬怀孕后对汽油味特别钟爱,这三盏从素芳姨遗物中搜出来的灯,足够宽慰她。

随着时间过去,阵痛频繁,王佩芬的呻吟与叫声太大,快瞒不住她生产的事实。马海认为迟早会成为蜚语,他不会讲谁要生产了,就怕喝酒后是哪个男人的种都会泄漏。王佩芬说,你敢?用怨怼眼神怒瞧。马海被瞪怕了,请人去开了碰碰车停在门前,说个没有人懂的抛锚理由。火车运转声是用来掩盖叫声,王佩芬得有本事叫得过去才能成为八卦。到了晚上,来喝酒的工人都吃了闭门羹。他们不闹不吵地走开,酒兴败给停在山庄前发出声响的碰碰车。

到了晚上十点,助产士“着人嬷”带一大把草走过几个询问的村人,好证明这是给母鹿当生产垫。她从后门进入,把手仔细消毒完,用手内诊,子宫口已达四指,不过胎位有点不正,助产士说需要调整一下,过程就像改裤子的松紧带一样简单。

“难产?”王佩芬睁大眼。

“还不到这么惨啦!可是生的时候会慢一点。”助产士很委婉说。

“夭寿呀!不早讲。”

“早点讲,你会担心得心痛。”助产士不时变动位置,双手在孕妇肚皮上又推又搓又揉,调整胎儿位置之际,还避开胎儿脐带绕颈的风险。王佩芬的脸色又是铁青又是苍白,身子发抖,不时哀号,流过脸颊的汗水弄湿了后颈的那匹头发。助产士说,放心,这世上除了耍流氓侧身打滚出来的婴儿,没有她接生不了的。

“他们知道我生囝仔了吗?”王佩芬不知怎么问起来。

助产士转头看了古阿霞,又觑了在远处避开的马海与帕吉鲁,说:“我只来替水鹿接生。”

“完蛋了。”王佩芬知道,每次谣传产婆去帮谁家的狗接生,其实是帮不能曝光的孕妇接生。对爱面子的她而言,摩里沙卡将无地自容,生完她就带孩子离开不再回来了,脸上又平添了泪痕两行。于是她在不受阵痛控制的时段,脾气忽阴忽阳,一下子要古阿霞撤掉三盏汽化灯,远离令人厌恶的汽油味;一下子要马海把门前的火车开走,嫌吵死了。大家无所适从,祈求婴儿不要闹了,赶快自己爬出来。

“不要忘记,你是孩子的爸爸。”王佩芬转头往柜台,即使隔着竖起的桌子当作屏风,这句话仍杀伤力强地穿过去。

那边两个男人,陷入沉默与黑暗中,噗一声,有人划火柴点烟了。

“唉!你这样很伤人,害了人。”马海点起烟。

“我没有路了。”

马海吐出长长的青烟,对帕吉鲁说:“你害阿霞怎么办呢!”

古阿霞脑袋晃震,有种懂了,却什么都没搞清楚的荒谬感。据她对帕吉鲁的了解,王佩芬肚子里的孩子不会是他的,不然就是她向来没有搞懂过他。马海起身去火塘扔三根木柴,把火喂得更亮,然后把前门的火车开走,他在柜台腾下来的位置慢慢被古阿霞一缕阴魂似的身子靠近。古阿霞需要解释,看着帕吉鲁,只看到他做错事似的低头绞着手指。

“妈妈回来。”他终于说了。

“你不要永远说些我要猜来猜去的话。”古阿霞听不懂,也不想花那么多时间去了解他电报式语言。

“……”

那是无比难熬的等待,古阿霞等不到答案,而帕吉鲁脑海盘桓过那天下午碰触王佩芬肚皮的感受。门前的火车开走了,巨大声响顺着铁轨淡去;一个买酒的男人在摇晃大门把手,影子在玻璃上晃动,惹得趴在玄关的黄狗大叫。王佩芬大喊开灯,她怕黑,阵痛与呻吟越来越密集,听在古阿霞耳里却怎么都是自己无言又无声的阵痛。古阿霞思忖,这蹲在角落的男人,是无知装小孩,还是装傻不愿面对,她要答案,即使自己站立成盐柱,也不相信男人海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