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6页)

母亲在意过他吗?她看到了他为她所做的一切了吗?

在这个世界上,有大量的事情我们不知道。还有大量的事情,我们在很长时间里以为自己知道,而其实并不知道。

从小到大,罗想农一直是一个感觉超群的人,能够准确地判断出事物走向的人。他在人生的很多关口都有预感。比如二十岁那年,他挑着一担碎砖走在良种场的江堤上,被盛夏中午的太阳晒成一只红头赤脸的虾米,眼看着前面的道路蜿蜒曲折永无尽头时,忽然听见父亲在堤下江水边大喊救命,他猛一抬头,发现场党委书记袁大头的独生子袁清白正在慢慢地没入江水之中,他的心里忽然一个激凌,好像一道闪电在头顶撕开,金灿灿地铺出一条引领灵魂之路,他毫不犹豫扔下担子,冲下江堤,扑进急流,顶起了那个奄奄一息的孩子。

那年他被农场推荐上了大学。他的父亲罗家园当时是下放在农场的走资派,人人避之不及的反党反革命的“五一六”分子。母亲杨云是兽医,臭老九,只会跟良种场的种猪们打交道,灵魂和身体都散发着猪屎臭。幸运之神居然越过无数人的头顶,降落到他的肩上,人们都觉得诧异。可是罗想农在望向江水的瞬间就明白了自己的机会来临,他果断地抓住机会,完成了生命中的一跃。

还有一次,他在南大生物系的实验室里解剖一条鱼,那是一条因环境污染而生长异常、脊背畸形隆起的幼年江豚,他已经剖开鱼腹,操刀的双手鲜血淋漓,胳膊上沾着白色、绿色、黄色的内脏秽物,浑身上下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臭,他的两个研究生在旁边眼巴巴地期待结果,突然他的刀尖一抖,葫芦状的鱼胆“噗”一声破碎,稀薄的胆液喷溅而出,整条鱼身染上了怪异的墨绿。他立刻心跳异常,脸色发白,额头沁出一层密密的冷汗,粘糊糊的,仿佛他自己就是另外一条等待宰杀的鱼。摇摇晃晃地放下解剖刀,他强忍恶心,吩咐两个研究生接手工作,然后草草地洗手,飞快地骑车回家。他打开家门非常及时,妻子李娟刚刚用一把剪刀绞开手腕,血还在顺着她的指尖汩汩流淌。

化险为夷。绝境突破。绝处逢生。罗想农的预感不止一次帮助他乾坤大转,逢凶化吉。回想人生中的一次又一次惊吓,他相信,宇宙中真的是存在着一部神奇的密码,它就在那儿,横亘在空中,在他的头顶,他接通天线,就能解读。

三天之前,他正在武汉参加国家水产总局召开的一个会议,讨论长江流域水生物资源的保护问题,夜里被恶梦惊醒:母亲杨云在哭。他这一生中从未见母亲哭过,无论家中遭遇到何等变故。可是在那个梦里,母亲穿了一身碎花布衣服,梳着发髻,双手掩面,哭得悲苦,凄惶,上气不接下气,像个孤单无助的羸弱的女孩。

罗想农惊醒之后,手捂住胸口,心怦怦发跳。整个后半夜里,他辗转反侧,再不能入睡。

天明,他甚至来不及早餐,往会务组的门缝下塞了一张请假条,拖着行李直奔机场。还好,买到了十点钟的一班飞机。匆匆地托运行李,过安检,排在队伍最后进入轰鸣的机舱,一气呵成,没有丝毫耽搁。一直到挤进狭小的经济舱座位,仔细扣好了安全带,他心里还在检讨:有没有必要把每个梦境都想得那么可怕?很重要的全国性会议,他居然就半途逃脱?

结果是,下了飞机,手机刚刚打开,电话进来了,是老家青阳的号码。

“大哥,你在哪儿?”袁清白的声音惊慌失措。

“刚下飞机。说!”他举着手机,一边在候机楼的自行扶梯间穿行,一边命令自己保持镇静。

“我杨姨走了,她老人家走了啊。”

“别慌,说清楚。”

搞理工科出身的人,凡事喜欢条理清晰,证据确实。

袁清白却是舌头打结,前言不搭后语。费劲半天,罗想农终于听出头绪:昨晚猪场里有一头“约克夏”产崽,八十岁的老母亲不听劝阻,执意要在旁边守候。也是天意,那头徐娘半老的“约克夏”居然抽疯一样,一口气产下十八只粉白细嫩的小肉团儿。母亲看得高兴,哈哈大笑,不意间呛着了什么,当时就剧烈咳嗽。送往镇上医院,都没觉得有什么大事,医生用了一点镇静剂,母亲很快沉沉睡去。谁料到下半夜,母亲忽然大口吐血,不及抢救,魂魄离去。

“医生吓坏了,那个值班的姑娘是个实习生,头回在她手上死人,吓到发傻,怕我们告她医疗事故。大哥……”

罗想农沉着吩咐:“告诉她,没事,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麻烦你找几个人,把我母亲送回家去,我和罗卫星最迟今天夜里赶到。有关葬礼的事情,你先准备起来。”

“哎哎。”袁清白答应。“大哥放心,杨姨的事就等于是我妈的事。”

罗想农收了电话。

该死的预感!他心里简直要诅咒自己。他一早请假,离开会议,赶回南京,就好像母亲去世是他的预谋,他妥贴地安排好了一切,弄出一个不在现场的证据,然后安静地等待着事件发生。

上帝知道,母亲活着对他有什么样的意义。他算不上孝子,可是他习惯了有一双眼睛在远处挑剔地望着他,有几分鄙薄,又有几分不屑,就那么望着。如果这双眼睛突然消失,往后他自己的目光又该往哪儿看?他应该去和谁对视?

行李传送带已经开始缓慢地转圈,从出口处吐出大大小小的行李,它们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推出来,沉重地跌落在转盘上,发出嗵嗵的声音。人们拥挤在转盘四周,手疾眼快地拣拾自己的东西。有人咣啷咣啷地推了行李车来,因为急迫,车轮子撞着了另一些人的脚踝,车主满头大汗地说着对不起。还有一些人取出行李后才忙着找行李车,巨大的行李箱因此孤零零地立在人群中,笨头笨脑又惶恐无助的模样。

罗想农避开人群,走到一个空旷处打电话。电话接通,就听到一声如释重负的惊叫:“哥,你总算回来了!”

罗想农一声叹息,心想罗卫星今年五十出头了吧?好歹也是省内扬名的油画家了吧?怎么遇事还是这么一惊一乍充满夸张?“总算回来了”,好像他离开南京多么久,又有多么长的时间与家人不通音讯。实际上,他关闭手机也就是空中飞行的那一个多小时。

“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他告诉罗卫星。

“太突然了!一点都没有准备……”

“这种事情,谁也不会早早准备。”

那边絮絮地:“我正在联系车子回青阳……罗江已经去接你了……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