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4/6页)

罗想农说:“生命是自然演化的,不管是‘基因插入’还是‘基因沉默’,都是干扰生命的微观结构和功能,违反真正的生命科学。”

乔六月说:“我敢断定,现在热闹的水稻杂交技术很快就会过时,因为转基因技术能够打破物种界限,这才是了不起的革命!想想看啊——”他开始掰手指头:“有了抗除草剂转基因,水稻不怕杂草;有了抗虫转基因,水稻不怕虫害;亚洲妇女普通贫血,那就提高水稻的铁元素含量;维生素A不够吗?加上胡萝卜素;需要蛋白质?脂肪?钙?钾?统统加进去!连猪肉牛肉都不必再吃……看看,只要人类全面地深入地掌握了这种新技术,什么样的奇迹不能发生?”

他苍黄的面孔因为激动,竟然泛出两砣潮红,很明亮很动人的那种红,这使他整个人为之一变,不再紧张也不再卑微,而显得昂扬,放松,喜悦。

罗想农的脑海里,很突然地跳出一个词:人定胜天。他记得这是很多年前用多用滥的词。五十年代乔六月因为这个词而被打成右派,劫后余生,他居然一个急转,成为这个超自然法则的坚定信众。

转基因技术是一种科学突破吗?是的。能给人类带来福利吗?也许。

但是谁也不能保证那一定会发生。

罗想农觉得他对乔六月已经说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他选择了不说,只听,让乔六月的喜悦和冲动保持得长久一点。在人的生命的某些节点上,精神安慰剂远比一切滋补品都来得快捷和顶用。

乔六月从来不在罗想农的实验室里抽烟,他会走出去,站在大路上,或者窗外的那片银杏树林里,三下五除二地解决问题。从窗口往外看,黑漆漆的夜空,黑漆漆的树林,乔六月的烟头衬着黑夜一明一灭地闪光,是那种美好的桔红色。如果乔六月正在用劲地抽吸一大口,罗想农能看见火光沿一条平行线飞速地移动,半厘米,最多一厘米。他似乎都能听到烟卷燃烧时的吱吱声响。然后烟头停在半空闪烁,有一个比较久的间歇的过程。再然后,乔六月会爆发出剧烈的山崩动摇一样的咳嗽,他手里的烟头会跟随他的身体而颤抖,跳跃,飞舞成一条桔红色的发光小蛇。

抽过,咳过,吐过痰,乔六月仍旧回到罗想农的实验室里坐下,微微喘息,肺腔里呼出丝丝拉拉的杂音。

“乔叔叔你应该戒烟。”罗想农递给他一杯热水。

“做什么?”乔六月抬眼看他。“怕我会抽死?”

“国际戒烟组织有个统计数字……”

乔六月打断罗想农的话:“统计数字这玩艺儿,从来都是支持证据的,看你怎么用。”

罗想农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想,什么时候他要去找找乔麦子,让麦子跟他说。或者让母亲出面也行。

想到母亲杨云,罗想农忍不住地又要问:“为什么你总不肯见她?她去找你,碰过两回钉子了,很生气。”

乔六月答:“我不能见到她的面。”

“总要有个理由啊!”

乔六月沉默了一会儿,说了三个字:“愧对她。”

罗想农闷闷地想了半天,想不出来是什么意思。一个生物学硕士的智商,碰到了人类复杂感情的方方面面,就显得很不够用。

农科院一直没有给乔六月分配住房,他跟一个年轻实验员合住,一屋里面对面搭两张铺,吃饭有食堂,洗澡去浴室,余下时间看书,闲逛,倒也安逸。带来的直接后果就是,他不能把女儿乔麦子接回身边了。

“总有一天要分我房子的,等宿舍楼盖起来。”他每回见到乔麦子都要这么说。

好在乔麦子已经是大学生,成年人,平常吃住也都在学校,三五年一过还会嫁人,自己就生儿育女了,跟父亲团聚不团聚的不是什么重要事。

乔六月异乎寻常地跟罗家园成了朋友。这两个昔日的冤家情敌,在年老体衰之后,在孤独地共居一个城市,又无法融入这个城市的主流生活之后,疙疙瘩瘩又委屈求全地走到了一起。

乔六月用补发的工资在工艺美术大楼购买了一副昂贵的围棋“云子”,放在罗家园的家里。也没有明确是送还是不送,反正就这么放着,他有空的时候过来,两个人琢磨上一两局。罗家园于围棋是新手,上来十分钟就能够输得稀里哗啦。好在他固执,时间又充裕,越输越勇,倒也是个有趣的对手。乔六月呢,之前有一些基础,之后十多年没有碰过,手生,心思也不完全用在围棋上,十盘中有六盘要搅了局。两个人的水平是半斤八两,彼此彼此。

罗家园几十年当局长,习惯了颐指气使,吆三喝四,走起棋来也不服输,悔子,耍赖,拍桌子敲茶杯,怎么爽怎么来。乔六月按说是个脾气和善的人,碰到罗家园耍蛮时,他偏偏一点都不肯含糊,凌空捉住对方伸向棋盘的手,脸红脖子粗地抓着,不让罗家园半分。

“你怎么着?怎么着?捉贼拿赃,我动棋子了吗?”罗家园手被钳制着,嘴没有失去自由。

“是我的警惕性高!我防患于未然!”

“你放开!你让不让我走棋?”

“老实交待,刚刚我转个头的功夫,你是不是多走了一步?”

“你放屁!诬蔑!”罗家园暴跳如雷。

“哼,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棋臭,棋品也臭!”乔六月很不屑。

话说到这份儿上,就重了,有点剑拔弩张的意思了。两个人的手在空中交缠,暗中使劲,要压过对方一着。两个人都憋得红头赤脸,目瞪眼裂。

“乔六月,你个老右派!你想要专我的政啊!”罗家园用另一只手拍起了桌子。

“罗家园,四人帮都倒台了,你还以为你是谁?”乔六月毫不退让。

“你这种人,十年劳改都没有把你改好。”

“那是!我光明磊落,改无可改。我告诉你,错的根本不是我,是你们那个时代,你们那些人!”

罗家园被一枪击中,突然地就感到了羞愧,底气不足。一羞愧,身子软了,手也软了,胳膊沉甸甸地落在棋盘上,怦地一声响,黑子白子被溅得四处迸射。

与此同时,乔六月的一口气也松出去,紧接而来的是剧烈咳嗽,咳得前仰后合,地动山摇,恨不能把整个肺整副胸腔从嘴巴里呕出来。

罗家园就无可奈何地看着他,眼睛里的神情既恼火又担忧。

“乔六月啊,你这个家伙,你看你一辈子都活成了什么样?”他感慨一句,起身倒一杯热茶,推到乔六月的手边。

因为一下棋就有矛盾,就要争吵,较劲,骂人,大多数时候他们干脆把棋盘挪到旁边,对坐着抽烟,喝茶,说闲话。说得最多的是江边良种场的那些人,那些事。人老了,英雄气短,儿女情长,所以喜欢忆旧,谁都绕不开这个规律。他们说当年的双季稻改三季稻的失败的革命,说农场职工们如何从周边农村里讨来老婆,说他们从江边弄上鱼鲜之后怎么烹调,红烧放什么调料,白煨又放什么调料,当年的农场供销社卖些什么酒,什么烟,逢年过节又有什么供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