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4/8页)

钱运走过去,把一本棕色封面的户口簿“啪”地扔在罗卫星面前。“名字我已经改了,你不能逃避责任,如果有一天罗海流落社会,你就是罪魁祸首。”

铿锵有力,掷地作响。

罗卫星就这样“被父亲”了,他冷不丁地成了两个儿子的老爸,这世上凭空多出了一个姓罗的男孩。

钱运从此再没有回到中国。早先她每年还寄一笔美金回来做罗海的抚养费,很快听说她跟一个老美结了婚,生了混血的儿子,也就彻底地跟罗海断绝了母子关系。

这世界上就有这样混账的女人。

杨云坚决不肯接纳罗海,拒不答应给这孩子提供食宿安排。从小到大她偏袒罗卫星溺爱罗卫星,但是在事关血缘亲疏的问题上毫不含糊。“你把他领出去!”她不留情面地喝斥罗卫星。“领他走!别跨进我的门!我杨云没有这个孙子!”

懦弱的罗卫星不敢违拗母亲,万般狼狈地带着罗海过日子。他请过钟点工,请过住家保姆,也请过暑假里短期打工的大学生。他走到哪儿都得带上罗海,尽管父子两个从没有情感上的亲近。他们之间的关系很奇怪,像两个搭帮过日子的陌生人,没有共同语言,没有惺惺相惜,更没有同仇敌忾。他们紧密却又是松散地联系着,不为需要,只为了责任和习惯。

就在这样的状况中,罗海如同一棵野地里没有人护养的树,枝枝叉叉地长大了,长出了颠三倒四的形态,不男不女的错乱。他上中学时就敢在脑后拖根小辫子,在耳朵上一口气扎上一排耳洞,穿那种歌手才穿的很中性的花俏衣服,甚至还修眉,戴各种色彩的隐形美瞳眼镜片,在嘴唇上很仔细地涂上一层亮晶晶的润唇膏。

杨云愤怒不已地向罗想农控诉:“你说说罗卫星他怎么做老子的?他怎么就在家里养出个妖怪来了?养儿不教父之过,他就是养条狗,也还要花功夫训练它怎么拉屎拉尿呢!”

罗想农觉得杨云拿狗打比方不是很妥当,挺侮辱罗海的。可是他习惯了不去跟杨云争执。

好的是罗海只折腾自己,不折腾别人。他不惹事。除了走在街上会被男孩子们嘲笑、招女孩子们尖叫外,他基本上是个安静和守规矩的学生。

罗卫星的这一段破碎和混乱的生活,一直持续到小罗泊的母亲强行入侵。那是罗卫星婚姻序列中的第三个女人。

乔麦子不算在内。她是一个例外。她是悬挂在罗卫星头顶上的明月,熠熠地闪亮着,却永远都无法摘下来,收藏到自己的房间里,映辉出一片清朗澄明的天地。

乔麦子远走瑞士之后,曾经有几年的时间里,李娟的病情稍有好转,可以正常上班,做简单的一日三餐,清早还去小区边的公园里晨练,打太极拳,跳一跳中年人时兴的“扭腰舞”之类。她养了十来年的狗狗陪着她,蹲在她脚边看她跳,如果她转身踢腿,做比较大的动作,狗狗会敏捷地闪开去,换个地方再蹲下。时间久了,狗狗对她的一套动作已经烂熟在心,总是会提前做好准备,闪避或是后退。

罗想农稍稍地松了一口气,开始全身心地投入他的研究工作:带博士生,做课题,当顾问,讲学,国内国外地宣读学术报告。他每天的日子都过得紧张而且琐碎,因为总有这样那样的事情等他处理。他已经四十五岁了,与他差不多年龄的同学和同事们,儿女都开始陆续考大学了。每次听大家聚集讨论高考试卷和填报志愿等等的问题,他只能选择走开,不插话不参与。

可是,夜深人静时,他躺在李娟身边听着她细微却又不那么均匀的呼吸时,心里却常常是翻江倒海,风高浪急。他想念乔麦子。他怀念少年时代跟着乔六月读书的生活。他设想自己如果有一个孩子,他(她)应该是读初中还是高中,成绩会如何,眉眼会长成什么模样……想着想着,他眼窝发热,鼻腔酸涩,胸腔里膨胀着一团东西,难受得像要爆炸,要把他的身躯他的生活炸成碎片,沉沦为宇宙垃圾。

不久,设在瑞士日内瓦的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召开一个海洋湖泊生态研究的国际会议,罗想农应邀参加,在会上发表了关于建立中国长江流域生态系统保护区的演说,呼吁国际上有见识的组织和基金会来共同做成这件事情。会议结束,他绕道巴塞尔,探望乔麦子。

巴塞尔是瑞士北部一个宁静美丽的城市,乔麦子的家坐落在莱茵河边一条僻静的小街上,两层的黄色小楼,墙壁上长满绿色爬山虎,进门是狭窄的楼梯间,一边有白色木门通往客厅,另一边是吱嘎吱嘎的老式木楼梯通向卧室。客厅里不见彩电音箱这些中国人家常有的配置,倒是在四壁顶天的书橱里满满堆放着书籍,还有乔麦子夫妇游玩世界时收集来的各种古玩和工艺品。因为房屋临河的缘故,偶尔有游轮从河面上开过去,屋子里灌满汽笛欢快的鸣响。罗想农研究长江流域水生物学,从老家青阳到武昌的一段江面,来来回回不知道走过了多少次,当他端着一杯乔麦子煮出来的香浓雀巢咖啡,趴在她家的二楼阳台上凭栏眺望,听汽笛声袅袅远去时,脑子里突然浮出来一个意识:长江轮船跟莱茵河游轮的鸣笛声大大不同,长江轮船负重太多,笛声苍凉而苦闷,像老年人深深的叹息,莱茵河上的汽笛声却宛如少女的一声惊呼,娇憨,嘣脆,满满的都是快乐。

乔麦子的丈夫叫海茵茨,巴塞尔大学的哲学教授,小个儿,秃顶,脑袋四周留着一圈金褐色头发,笑起来的时候,头顶闪闪发亮,金褐色的头发仿佛也跟着通了电,闪闪烁烁,活力四谢。他讲德语,法语也不错,英语虽然会讲,口音却重,罗想农听着特别费劲,时常还需要乔麦子翻译。所以更多的时候,只是罗想农和乔麦子两个人用中文对话,海茵茨像个傻子一样陪坐,陪笑。罗想农提出来,这样恐怕不好,冷落了主人,不礼貌。乔麦子回头把这句话翻译给海茵茨听,教授干脆站起身,告辞去了他的书房。乔麦子笑着说:“我们给了他自由。”

乔麦子九十年代开初到了瑞士以后,改学生物制药,很快在巴塞尔附近的一家制药企业找到工作。她现在有一个儿子,七岁,读小学二年级,成绩非常好。罗想农好奇地问她:“孩子长得像谁?”按照他这些年的观察,中外混血儿,大都长成了中国人的模样,黑头发黑眼睛,最多鼻梁高一点,眼窝眍一点。乔麦子当时沉吟一下,告诉他:“孩子像爸爸。”

罗想农略略有点失望。像爸爸的话,年轻轻的也会秃顶,这不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