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 卖画受饥驱忽成上客 解囊壮醉色更遇高人

当太湖要到南京来救济水村和新野的时候,果然水村和新野穷困得不得了。秋山的夫人,又非常的热心,每日由医院里跑回来一趟,看于莫二人是否挨了饿。于莫二人因秋山的病刚刚有了一些转机,究竟也不愿因自己这两餐不相干的伙食,再让秋华分心,因之索性昼出夜归,各到外面去混饭吃。新野究竟还有几个朋友在南京,东扰一餐,西扰一餐,倒也不发生大问题。水村于韩求是走了以后,却是一个在京朋友都没有的人,这可不能不另寻生路。于是把自己画着剩下来的一些稿纸,连着笔颜料,收一只藤篮子完全装了,随身带着,提了在大街上走。到了夫子庙,和茶馆商量着,借了一副桌子板凳,就挨着人家粉壁墙,陈设下来。伏在桌子上,随便画了几张花卉翎毛,用几个图画钉子,钉在砖墙缝里。另外写了几张纸条,贴在墙上,写着每小张画稿五角,大张八角,指定画山水人物者,价格另议。自己坐在这里无事,临时也就画上两张。然而夫子庙这地方,虽是很热闹,但是来往游览的人,却不见得有几个美术赏鉴家。所以他接连摆了三天的画摊子,一共只卖了一块五毛钱,仅仅的只能敷衍两餐伙食。他心里一想,如此作生意,已经没有什么意思,假如遇到刮风下雨,不能摆案子的时候,这更陷于绝境了。这样看来,在夫子庙摆桌子卖画,完全不是办法,只有将画稿拿在手上,满街满巷去游览,或者可以撞上一两个知己,也未可知。因之到了第四天,就不在夫子庙摆设画案了,自己将一叠画稿,用两根木棍夹住,用一只手提着,在巷子里走着。无论卖什么东西的,都可以叫出一个名堂来,但是无论那个都市上,没有满街卖画的出现。既没有卖画的满街吆唤过,自己又如何吆唤得出来,因之也只好手提着画夹,垂了头挨了人家的墙走路。似乎在路中间抬了头走,就有些不好意思似的。这样静悄悄的在街上走,自然不能惊动人家屋子里的人。就是在街上遇到了人,人家见他手上拿着画,那里又知道是卖画的呢?所以水村以为改了一条道路,必然可以作些买卖,不料事实适得其反,却是跑了一天的路,一个主顾也没有找着。身上只剩下一角多钱了,中午肚皮饿了,只买了几个烧饼吃。

到了下午,不过剩有几个铜板了,一餐晚饭,看看要没有着落,心中未免有些着慌。仔细想起来,还只有回夕照寺去吃一顿煮北瓜,比较是靠得住的。如此想着,那脚步,就走一步顿一步,脸上的颜色一阵比一阵沉郁。自己心想,偌大一个南京城,就没有我的混饭之所,未免太不容人了。唉!这也不怪南京社会,谁又要教我不学一点应付社会的技能,倒干这些毫无价值的艺术呢。心里一层一层的向下推想着,想到了最后,脚步缓缓的有些提不起来,简直就靠着人一家的门框站住了。一人站了许久,昂着头看看人家墙上的太阳,正斜照着最高的一小截,已快到日下西山了。望了一望太阳,一只手伸在袋里,摸了一摸袋里的几个铜板,一人摆着头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的道:“这是活该饿死。假使我不学这一门子鬼画,挑水也可以混饭吃吧。”正在他说到挑水这一句话,恰好有一个挑江水的,挑了两个木桶子,挨身走过去。一回头笑道:“你先生倒愿意挑水吗?”水村笑道:“挑水怎么样,这也不是什么下等职业啊!”但是他肩上挑着有水,走起来很快,在水村说完这一句话的时候,他已经将水挑进人家屋子里面去了。水村并不曾留意这人的行动,依然在门框边靠着。

不多一会的工夫,却走出来一个六十上下年纪的人,穿了蓝绸长衫,蓬乱着苍白的头发,象是一个老年念书的。他似乎有件很要紧的事情要找寻,在大门里冲了出来,昂头就向远远的地方看去。后来猛然回头,看到水村原来站在身边,首先所注意的,就是他手下所拿的一叠画稿,看看画,然后又向他浑身上下打量。水村不料这位老先生如此注意,倒是一个卖画的好机会,因之将画稿用手抬了一抬,笑着一点头道:“老先生,你买一张画吗?很便宜的。”那老先生将画拿起来,看了看,第一张便是《芦雁图》,七八片长芦叶当中,藏着一只孤雁,全幅只有一点石青赭石配着水墨画的,很是清雅。因问道:“很便宜的,要卖多少钱一张呢?”水村道:“只卖五角钱一张,倘若老先生能多买几张的话,我还可以便宜一点,只要能够比纸钱贵点,我也就卖了。”那老先生索性把画稿一齐拿过去,逐张看了看,便向水村点点头道:“大门口也不是说话之所,请到里面来说话。”说着,他伸了伸手,就谦逊着让水村先走。水村见老先生如此客气,料着是买卖作成了,心里一喜,就跟他一路走进去。

这老先生一直把他让到一所很古雅的小客厅里来,拱了拱手让他坐着,笑道:“你阁下的画,确是不错,何以卖得这样的便宜呢?”水村笑道:“本来画得就不好,怎么敢向人家要大价钱呢?”说话时,已经有仆人送上茶烟来。水村看这样子,总是一个贵族式的人家,南京地方,有了这样的人,当然是个官。因拱手笑道:“请问老先生贵姓?”那老人点头笑道:“我叫余菊人,平常也会涂两笔,刚才听到挑水夫说,大门外有个穿西服卖画的,我心想,这不应当是走江湖打秋风的角色,所以我急于跑出来看看。算是我猜的不错,阁下的作品很好,我却要问一声冒昧的话,但不知阁下何以这样埋没了?”水村笑道:“这也无所谓,艺术这样东西,是人生拿来调养性情的,有人说值钱,就值钱,没有人说值钱,就不值钱,哪个又能在这里面悬上一个一定的目标呢?”余菊人和他对面坐了,又向他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点头笑道:“一定是的了。”因一抱拳道:“兄弟再说一句冒昧的话,阁下可认识一个颇懂文学的歌女?”水村被他这话一问,脸上一红,心里也有些奇怪。心想,这一件事,他何以也知道?犹豫着笑了一笑道:“这也无所谓的事,能听过几回清唱的人,大概都认识一两个歌女。”余菊人道:“不是如此说,我听到一个老朋友告诉我,有一个歌女,拿了五六十张无名氏的画稿,托人到处求卖。我这老朋友一看之下,赞不绝口,这原是在朋友手边看到的。及至和那歌女相逢,当面论价的时候,歌女说是卖画的人有了钱,现在不卖了。我那朋友问画画的人姓甚名谁,她又不肯说。我听了这话,心里自然是很奇怪。所以挑水的说是大门外有个卖画的,立刻就引动了我的好奇心,非赶出来一见真假不可!现在我和阁下见面了,我想所说的那个人,一定就是阁下。”水村想了一想道:“这话虽有点相象,但是我并不曾托人去卖画,不过我自画了一些东西,送到书纸店里去卖,事倒诚有之。”余菊人道:“这里头也许有其他的原由,不去管他。阁下看我总不是一个一窍不通的人,能不能够把尊姓大名告诉我们?”水村原是坐着,于是起了一起身子,表示一点歉意,然后笑道:“一个人落到沿门托钵了,似乎也可以不必去到处留名了”。余菊人笑道:“这样看起来,你一定是严老先生说的那位画家了。说句不知高低的话,我们总也算是斯文同骨肉,又何必那样见外?难道我们这种人,就不配问问高姓大名吗?”说着,就用手摸了一摸颔骨下那清疏的胡须。水村一想,这位老先生总算是一番好意,人家再三的相问,简直不理,也未免拒绝过深了。这样转念一想,就对余菊人笑道:“不瞒老先生说,那个歌女,果然是我的好朋友,只因她中途变心,所以我恨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