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并快乐着”是我们的宿命(第2/4页)

这个故事,以及所有和它类似的故事,都让旁观者感到痛苦,这种痛苦和我们的制度有关。但是当你走过一段回头看,发现很多事都向好的方向迈进了一步,又是快乐和欣慰的。

不说国家,具体到个人经验,大学时代不也是这样苦乐交织吗?变革有变革的痛苦,快乐有快乐的代价。

我哥哥和他的同龄人是七十年代末上的大学,他们根本不担心毕业分配,会有无数个单位抢着要他们。但是到我们八十年代末毕业的那批学生,就已经没那么抢手了,得自己去联系单位,努力表现,多争取印象分。

现在的大学生就更痛苦了,恨不得刚上大一就要开始考虑未来,在数百人、数千人中间去寻找自己的位置。你们拥有更多选择的同时,也必须面对更多的竞争;自由更充分,决定也必须更慎重。

生逢改革这样一个特殊发展阶段,痛苦和快乐相互纠缠,是我们这代人和你们这代人,甚至好几代中国人共同的宿命。当然,即使没有改革带给人们的心理振荡,痛并快乐着也是人生的永恒主题。

季羡林老先生在《八十述怀》这篇散文中,写过这么一句话:“如今竟然活到了八十岁……未来的路不会比过去的更笔直、更平坦。但是我并不恐惧。我眼前还闪动着野百合和野蔷薇的影子。”

老人的这句话其实就是说,他依然有梦想,梦想牵着他向前走。

谁能读懂“韬光养晦”的痛苦?

我要谈的第二对矛盾,是理智和情感。这个话题就跳出了个人的感觉,更多是中国面临的现状。

比如1999年南联盟中国使馆被炸,如果当时任由我们的“爱国情感”爆发,我相信会是这样的局面:两天之内美国驻中国所有的大使馆、领事馆都不见了,一个礼拜之内所有的美国人都鼻青脸肿,一个月之内连长得像美国人的少数民族同胞都很危险了……但是它能解决什么问题?放纵情感能解决什么问题?

我至今依然庆幸,当初中国处理这件事的策略十分得体,人们首先有一个情感的大爆发,接下来理智就占了上风。我印象非常深刻的是5月9日凌晨4点,我在为《东方时空》特别节目写结束语,当时很矛盾,想用一种非常“过瘾”的方式来表达愤怒,但最终没有选择用这种写法来简单粗暴地拱起人们心中的火,而是写下这样一段话:

“今天是5月9日,母亲节,一个原本充满了温馨的日子,但是我们都不能温馨地过了。一个母亲和一个未来很有可能成为母亲的妻子,在昨天的炮火声中消失了,今天我们要和他们的家人一起分担痛苦……但是仅有愤怒是不够的,这个世界从来都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善良,不公、不仁、不义,一直都在我们身边。这一刻我们最应该记住的是,只有让中国强大起来,才是真正的雪耻。”

以理智甚至某种压抑的态度来写结束语,是因为当时我想起邓小平很多年前说过的一段话,“绝不当头,韬光养晦”。一个大国的领导者,用到“韬光养晦”这四个字的时候,我相信他的内心也经历了理智与情感的巨大冲突。一个拥有十二亿人口的泱泱大国,一个曾在人类文明史上书写辉煌的民族,在当今世界,不得不“韬光养晦”,这是一种痛苦。

慰问南联盟使馆死难者家属的时候,我第一次看到朱镕基总理被人搀走,眼泪哗哗地往下掉。我想他在内心里和我们每一个人一样痛苦,一样隐忍。

也就在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中国真正的强大在于,我们能写下“韬光养晦”这四个字。时常叫嚣愤怒的人不可怕,可敬的是暗暗积蓄力量的人。

2000年台湾“大选”,很多人都在对台湾喊打,这个状态一度令我非常担忧。现在中国最需要是时间。按当前的发展速度、稳定局面,还有人民的精气神,再给中国五到十年,我们就能拥有足够的资本去愤怒,去“叫板”。如果真的早早地造成一场战争,结果就不是与台湾论输赢了,而是一场更大战争的开始。而且,一旦发生战争,就意味着中国的改革正式停止,谁能为这一后果负责?

这又是一场理智和情感的冲突。

关于台湾问题,我一直认为现在更需要用政治智慧去化解,去解决。曾经有一位专家谈到这样一个观点:“台湾回归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中华民族的复兴。”当整个世界都默认台湾回到祖国怀抱的时候,相当于默认了中国在亚洲的“老大”地位,拥有台湾的中国是一支太过强大的力量。

但是紧接着,这位专家又说:“现在还不是时候,我们的国力还没有强大到民族复兴的程度,我们还需要更多时间,也许五年,也许十年,也许更久。”

过去,我们谈及台湾的回归,说的是血浓于水、水乳交融。但仅有情感上的意向是不够的。在未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需要双方以政治智慧破除坚冰,走到谈判桌前实质接触,让彼此的利益裹挟在一起,以经济、文化互通有无的形式来诠释水乳交融。当它们往来密切、不可分割的那一天,自然实现了回归,也许是另一种回归,这同样需要时间。

对改革代价如何看待,也需要理智与情感的平衡。

1996年12月31日,跨年之夜,我是在上海度过的。那天晚上我们要做直播,去拍黄浦江边的一个迪厅,记得一张门票一百六十八块钱。当时上海的时尚男女们买起票来眼都不眨,把迪厅挤得爆满。迪厅门口有一位四十多岁的男士在卖烟,我相信他一晚上卖烟挣的钱,都不够买一张迪厅门票,跟他一聊,果不其然。他跟我暴骂当前种种不公,怀念改革前的“大锅饭”。

我充分理解和同情这位老兄,他的生活处境,他所感受到的落差,足以让他心理上充满愤怒。他怀念过去时代的“公平”,但他不会想到站在更长远的历史阶段来看,那不过是一种低层次的“公平”。

总有人愿意说起上世纪五十年代的中国,“民风淳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对不起,也许路不拾遗和夜不闭户,是因为实在没什么可偷的。

低层次的公平注定会被打破。

比如我,出身在教师家庭,从小生活的大院里全是教师,工资差距不过几块钱,每家生活水平都差不多,区别顶多是你家孩子的裤子补丁打在膝盖上,我家的打在屁股上。所以那时人与人之间几乎没有利益冲突,相处特别融洽。物质上越匮乏,情感上越互助,人与人彼此支撑驰援的本能,发挥得淋漓尽致。

尽管回忆起那时的生活,依然会感觉温馨,而相似的场景在今天的物质社会已经消失殆尽,但我并不认为那就应该是美好社会的终极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