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地上的麦子(第2/3页)

那年派去探麦的人是刘榆木。这是个啥活都不干的人,整天披一件黑上衣蹲在破墙头上,像个驼背的鸟似的,有时他面朝西双手支着头一看就是大半天,有时尻子对着南边一蹲又是一下午。我们都不知道他在看啥。到底看见了啥。

一个人要是啥都不干,一天到晚盯着一个小地方看上一辈子,肯定能看出些名堂。但我们又不愿意相信刘榆木会看出啥名堂。

他是个懒人,不会比我们知道更多的事情。我们想。

早先刘榆木喜欢蹲在旧马号圈墙上,那堵墙又高又厚实,蹲在上面哪都能看见。后来那堵墙倒了。听人说是刘榆木家里人嫌他啥活不干整日蹲在墙上,气愤地把那堵墙放倒了。后来刘榆木蹲到靠马路的半堵破羊圈墙上。那堵墙矮一些,也单薄,却一直不倒。

谁也使唤不动刘榆木。他家每年收多少粮,种几亩地他从来不管不问。到吃饭的时候他就从墙上跳下来,拍一把屁股上的土,很准时地回到家里。听人说他看着烟囱里冒出来烟就知道家里做什么饭,饭啥时候做熟。

谁家有急事找刘榆木帮忙,他总是一甩头,丢一句“管我的球事”,便再不理人家。

村长马缺也没想到要使唤刘榆木,他从粪堆上下来,想着派谁去野地看看,一扭头看见蹲在墙头上的刘榆木。

“刘榆木,给你派个活,到野地去看看麦子熟了没有。”

“麦子熟不熟管我的球事。”刘榆木头一甩,不理村长了。

村长马缺瞪了刘榆木几眼,正要走开,又突然回过头。

“给你一匹马,你就把马当成这堵墙骑着,边走边看,也不耽误你看事情,只要把麦子熟没熟给我看回来就行了。”

这一年村里又没收上麦子。去晚了几天,麦子黄焦在地里。

派去探麦的刘榆木根本没去野地。他骑马从村西边出去,在村外绕了一圈,绕到村东头,打马朝沙湾镇奔去了。

他去沙湾镇其实也没啥球事情。只是他觉得去野地看麦子更没意思。有啥看的,掰指头一算就知道麦子熟没熟。节气到了麦子肯定会熟。时候不到再看麦子还是青的。刘榆木许多年不问地里的事,他已经不知道地开始变得不守节气。好像太阳绕着地转晕了,该熟时不熟,不该熟早熟的事多了。只是这些事又管刘榆木的啥球事。

天快黑时,刘榆木打马绕回到村西头,一摇一晃走进村,给村长马缺丢下一句“还早呢,再有十天才能熟”,便转身回家去了,再不理识村长的追问。

其实刘榆木也没走到沙湾镇。沙湾镇比野地更远,去了再赶回来非得走到第二天早晨。他只是走到了自己蹲在墙头上远望时的目光尽头,又朝前望了一阵子就调转马头回来了。

这两截子目光接起来,足足有60公里。这大概是村里最长远的目光了。刘榆木想。

村长马缺也没完全信刘榆木的话,他总觉得这个整日蹲在墙头上身子悬在半空里的人不太踏实。没等到十天,也就过了七八天吧,村长马缺便带着人马下野地了。结果还是晚来许多天,麦粒几乎全落到地上,又准备发芽长下一茬麦子了。

事后人们埋怨村长马缺,不该把探麦这么重要的事交给懒汉刘榆木。村长马缺辩解说,我总不能让铁块烧红正要打一把镰刀的王铁匠扔下锤子去野地吧。也不能叫水淌在地里正浇苞谷的韩拐子收了水口子去探麦吧。更不能让我村长马缺丢下一村子的事亲自跑去看麦子吧。况且,也不是件啥难事。又不用他的手,也不用他的腿和脑子。只用用他的眼睛,看一下麦子黄了没有。刘榆木不是爱支着头傻看吗。看不正是他的特长吗?

不管怎么说,那年野地上的活又白干了。刘榆木依旧蹲在那截墙头上,像啥事没发生。又一年,我们踏着泥泞春播时从他眼皮底下走过。秋天拉着苞谷回来时从他尻子后面过去。我们懒得理这个人。没心思跟他搭腔说话。他也不理识我们。有些时候我们已经把他当成一个没用的榆木疙瘩。

这样过了几年,又是几年,一切都没有变化。我们还是一样春忙秋忙,夏天也闲不住。刘榆木也还是蹲在破墙头上,像个更加驼背的鸟,只是头发和胡子更苍白蓬乱,衣服更脏旧。低头看看我们自己,也好不到哪去。有时我想,仅仅因为刘榆木少干了些活,就把他看成跟我们不一样的人,这样做是不是合适。

原来我们都认为,一个人没事干就会荒芜掉。还是在好多年前,我们就说刘榆木这一辈子完了,荒掉了。说这些话时我们似乎看见荒草淹没到了刘榆木的脖子跟。刘榆木没黑没明地在荒草中奔走,走完一年,下一年还是满当当的荒草,下下一年的荒草仍旧淹没到刘榆木的脖子跟。这个人最后就叫荒草吃掉了。我们说。

后来我们发现其实荒草根本没不到刘榆木的脖子跟,连他的脚跟都没不到。刘榆木蹲在墙头上。倒是我们这些忙人没明没黑地在荒草中找寻粮食。我们以为不让地荒掉,自己的一辈子就不会荒掉。现在看来,长在人一生中的荒草,不是手中这把锄头能够除掉的。在心中养育了多年的那些东西,和遍野的荒草一样,它枯黄的时候,是不大在乎谁多长了几片叶少结了几颗果的。

心地才是最远的荒地,很少有人一辈子种好它。

那以后野地种没种麦子我记不清了。大概撂荒了几年。村里的事突然多起来,有些人长大了,有些人长老了,乱哄哄的,人再顾不上远处。

又过了些年,有一户人家搬到野地上。“他在村里住烦了。”我听人这么说。却想不起这户人家烦的时候啥样子,不烦时又是啥样子。他们家住在最东头,西北风一来,全村的土和草叶都刮到他家院子里。牛踩起的土,狗和人踩起的土,老鼠打洞刨出的土,全往他们一家人身上落。

人和牲口放的屁,一个都没跑掉,全顺风钻进他们一家人鼻孔里。

他一生气搬到了野地上。那地方是上风。

我都忘了那户人家姓什么了,也没想过我们踩起的土会全落到这一户人家的院子。我们住在上风,刮风时从不知道把脚放轻些。这户人家搬走后我似乎懂得了一些事情,现在,又忘得差不多了。时间一久,许多事情只剩下一个干骨架子。况且,又刮了许多场风,村里也没一个人闻到住在野地上风处的那户人家放的屁,也没看见哪粒沙尘是他们家牲口故意踩起来弥我们的。

再后来,又有几户人家搬到野地,在那地方凑成一个小村子,村名叫野户地。

现在,我们生活的村子再没有野地可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