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苞谷的贼(第2/2页)

一天早晨,我看见杜锁娃的父亲牵着牛正准备下地。我故意绕到他前面,站在路旁等他走过来。我想他肯定会问我。是他安排我看偷苞谷的贼的。

杜锁娃的父亲一手扛锨,一手拉着牛缰绳,走到跟前时漫不经心地看了我一眼。我低着头,等他问那件事,他已经牵牛走过去,像从没发生过什么似的。

我见他过去了,紧走两步追上去。

“那个贼跑掉了。”我说。

他扭过头看着我。

“偷苞谷的贼。”我又大声说一句。

他瞪了我一眼,转身吆喝了一声牛。接着我听他嘟囔说:“苞谷早收掉了。哪还有苞谷。”

我一下愣在那里。

许多年,许多事情或许都没有发生,但被我经历了。我很小的时候,人们都背着我干了些什么。从我八岁到三十五岁的二十七年里,被你们打断腿的一个人,一直在梦中追我,我跑不过他。一个梦中我逃脱了,远远地甩掉了他。另一个梦中他又追了上来。他的一条腿拖在地上,另一条腿一下一下地捣着地。随着我一年年长大,我想我再不会怕他了。下次梦中遇到他我一定不会逃跑,我会双手叉腰站着等他走到跟前,我要看看他到底是谁,他的腿又不是我打断的,我为啥要吓得逃跑呢?可是,我一直都没长到跟那个断腿男人一样壮实。在一场一场的梦中,我依旧被他追着跑。一开始是在村里那些幽黑的巷子里奔跑,除了身后一瘸一拐的断腿人,再碰不见一个人,也没一点灯光。我在恐惧和绝望中跑过一幢幢熟悉的黑房子。

后来就到了荒野上,我漫无边际地奔逃,断腿人像一截摇晃的木头在身后紧追不舍。

再后来,梦境移到了一个小镇空荡荡的街道上。我从街道一头往另一头跑。我不熟悉两旁的高房子,不敢躲进去,只是拼命奔跑。

在多少次的奔跑中我都想找到那垛柴禾,躲到它后面去。我试着躲在一堵破墙后面,钻进一间没人的空房子,都被断腿人找见了。他不抬头,却总能看见我跑到了哪里。在我的下意识中只有那垛柴禾能救我,却一直再没找到。

这样的梦一直延续到我进入乌鲁木齐,以后再没梦见那个偷苞谷的贼。

我相信自己已经摆脱他了。我远离了那片地方。他瘸着腿,一定跑不到这么远的城市。即使跑来了,也难以找到我。另一方面,我觉得自己真正长大了。尽管依旧没长到那个断腿男人那样壮实,却长到了跟他一样大的年纪,而且一年年地超过了他(在我的梦里他一直都是那个年龄,四十多岁,或者五十岁的样子)。

多少年后的一个下午,我正在街上行走,我的一条腿突然疼痛起来,好像一下子不是我的腿,我的身体不认它了,狠劲往外推、撕扯,要把它扔掉。我不知道身体中发生了什么。但我知道它迟早要出点事。我跑了那么多路,走了那么多地方,也早该把腿跑坏一条了。只是我不知道腿坏了会是这种滋味,它牵动了全身,我有点站不稳,转头望望,街上的人一个也不认识。多少年来我天天见的一街人,却一个也不认识。

我扶着电线杆站了一会儿,浑身冒汗。这条腿已经疼得不能着地,想找个人帮我一把,又不知去找谁,我认识的那些人,他们远在黄沙梁。我只好拖着一条腿,一瘸一拐往回走。走在我前面的是一个大人和一个小孩,他们刚从我身边超过去。那孩子七八岁的样子,每走几步便回头看我一眼,他似乎想帮帮我,又不敢停下来,好像有点害怕我,我紧走几步,他也加快步子。我慢下来,他也慢下来,不住地回头看着我。我觉得奇怪,走着走着,我一低头,突然看见自己——多年前,那个偷苞谷的就是这副样子在追我。

我下意识地回头望了望,什么都没望见。街上的人黑压压的晃动着,像一片风中的苞谷地。

我紧走几步,突然又一阵剧痛,感到一个人的粗壮身体正穿过我,从我身体的骨肉缝隙硬挤了过去。

那个偷苞谷的贼,他还是追上了我,把他的一条坏腿扔给我,换上我的一条好腿跑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