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的主人回来了(第2/2页)

无论多少,粮食都被黑黑地锁在仓房里,就像我们一家人黑黑地躺在那些长夜里。我们的睡眼像粮食一样没有人知道。没人知道我们梦见了什么,也没人知道我们没梦见什么。当这一家人秘密地睡着,谁敢说他们只是简单地活着?他们像伐倒的树一样横躺了一炕的长短身体,仅仅是为睡好了再起来干活吗?这场秘密深远的睡眠中,他们中间的一个人,突然从土炕上坐起来,穿好衣服,梦幻般地飘走了。在外面,他看到月光将村庄和田野照亮得同白天一样。

父亲和陈吉民经过一下午的讨价还价,终于在天黑后说定了。我们家五间大房子、两间小耳房,加上牛圈总共卖780块钱。父亲想争到800块钱,费了很多口舌,没争上去。

晚上一家人在油灯下吃饭时,父亲说那个陈吉民太心细,把我们家房顶的椽子挨个数了一遍。

“数了多少根?”我问。我们天天躺在屋顶下面也没数过有几根椽子。

“他数了87根。”父亲说。

“不过仓房里的没数上,房子太黑看不清,我说了20根,陈吉民不信,出来数了屋檐下的椽子头,只有15个椽头。其实两个是假的,盖房时压上去的。幸亏仓房里看不清,都是些烂椽子,要是看清楚了说不定他不出这个价呢。”

我记得最清的是父亲和陈吉民站在外屋讨价还价的情景。

“光屋顶这根檩条就能卖100多块钱。”父亲说。“村里谁不知道我这根梁,早先有人出过150块钱我都没卖。要是拆下来,200块都让人抢掉了。”

那是我们家房顶上最粗最直的一根木头,盖房时父亲将它刮得光光溜溜,特意担在里屋的顶上,让人一进门就能看见。

这根木头也确实为我们家长了不少面子。我听到不少人坐在我们家炕上聊天时,不止一次地赞赏过这根木头。他们围坐成一圈,边抽烟边说些人和牲口的事,说到没话处,便有人扬起头,对着木梁赞叹几句。无非是赞叹过多少遍的那些话:

“这根梁真直。”

“做啥都是根好材料呢。”

“就是。”“就是。”其他人也赶紧帮几句嘴。话题自然就引到了木头上。父亲满脸放光,腰也挺直了。他扬起脸把那根让他引以为豪的木梁从大头看到小头,把他怎样弄到这根木头的经过再添油加醋地叙说一遍。人们边抽烟边听着。因为父亲每次说的都不太一样,每次都会加一些新内容,所以每次都能让人听下去。只有母亲不耐烦,她坐在炕的另一头纳鞋底,听到父亲吹牛便会奚落几句。

我们兄弟几个在地下或院子里玩耍,有时也会坐在大人们身后,悄无声息地听一下午。有时听到月高星稀。

母亲不喜欢那些男人们,说他们都是来混烟抽的。他们从来不带烟,烟瘾犯了就来找父亲说书聊天。父亲话越多他们越高兴听,反正没事情,熬时间,时间越长越能多抽几根。

“你吹牛呢。”陈吉民不相信父亲的话。“别看这根梁又粗又直,说不定里面早空了。胡杨树长到这么粗一般里面都长空了。要拆下来,没准只能当劈柴。”

“你尽满嘴胡说,我还没听见谁说这根大梁不好呢。你说它空掉了,我让你听听,是不是空掉了。”

父亲生气了,他从外面拿来一截木头,对准大梁,狠劲地捣上去。只听空洞而沉闷的一声巨响,我们全惊呆了。这幢房子从来没发出过这种响声。房梁上的尘土、草屑簌簌地落了一炕一地。

陈吉民家最终没有福气住进我们家的宅院。这或许是缘分。这院房子注定由光棍冯三孤守着,年复一年地破败下去。

第二天一早陈吉民来送定钱时,见我和父亲正在砍房边上的一棵柳树,他不愿意了。“已经说好把房子卖给我了。这树就全是我的了,你要再砍我可不愿意。我昨天已经数过了,大大小小187棵,交房子时少一棵我都不愿意。”

父亲愣了半天才回过神。

“啥?你说啥?我卖房子又没卖树。房前屋后的树我都要砍掉带走。”

“我买房子就是看上了这些树,要没这些树,500块钱我都不要呢。”

两人说着说着吵骂起来。吵到后来父亲一生气不给陈吉民买了,再贵也不卖给他了。陈吉民也不买了,再便宜也不买了。

两个人成了仇人。

两个月后,我们全家搬出黄沙梁。光棍冯三住进了这个空荡荡的大院子。全部房子作价550块钱卖给了冯三。能成点材的树,都被我们砍倒拉走了。房子前面和左右林带仅剩下几棵半大的小榆树。那是留给冯三的。我们砍树时冯三一直站在旁边看。我们砍了一整天。我们每年都在房子周围栽树,栽了十几年。我们走进这个家园时,只有房前屋后长着两排树,现在前后左右都已绿树成荫。

砍到剩下不多几棵时,冯三走过来说话了。他说:“这几棵留给我乘凉吧。别全砍光了。你们以后来黄沙梁,也有个乘凉的地方。”

二十多年后的一个炎热秋天,我果真站在了当时留下的一棵弯柳树下面。那棵树好像还是我们离开时的大小和样子,这么多年它似乎一点没长,稀疏的枝条上稀落地缀着些叶子,没多少树荫,却已经足够我乘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