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朵……疼!

1990年,我偶然前往埃及,那是我第一次去埃及。安特·马尔科维奇(25)正在大力发展经济,背包客式的旅行花不了太多钱,而我正好赶上前往开罗和亚历山大城的旅行团打折,于是,便有了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实际上,我有些不甘心。为什么一定要去埃及?世界上还有那么多有趣的地方,金字塔对我来说一点都不陌生,埃及对我也没有那么大吸引力,何况人人都向往埃及……

前往开罗的飞机总是在夜晚降落,至少,对我而言,一向如此。旅行途中,我的耳朵一直在痛,直到旅行结束,疼痛的感觉有增无减;回到贝尔格莱德之后,病情彻底恶化。因为耳部感染,我接受了六个月的治疗。这是旅行的代价。我想,总归要付出些代价,毕竟这次旅行让我受益匪浅,只有埃及,会给我这样的体验,会让我直面人类的本源。

我永远忘不了第一次置身埃及,置身那座古今交融的城市所受到的震撼;眼前的一切是那么超凡脱俗,独一无二,那么新奇,给予我绝无仅有的体验。这世界上只有我幻想中的完美爱人才能赐予这般极乐的高潮。而高潮中的高潮,发生在左塞尔金字塔。

人们很难对金字塔做出确凿的描述,无论是最有名的吉萨金字塔群(包括胡夫金字塔、哈夫拉金字塔、孟卡拉金字塔等),还是塞加拉地区的左塞尔金字塔,关于它们的体积、地理位置、磁场,关于它们地上的部分和地下的部分,仍有一系列待解之谜。

左塞尔金字塔是世界上第一座真正意义上的金字塔,所谓梯级金字塔,至今已有4600年历史。左塞尔金字塔是当之无愧的金字塔之母。它坐落于距开罗城数十公里的塞加拉沙漠;确切地说,是在一处生死边缘、无尽黄沙与雨林绿洲交接的高地。在那里,尼罗河的地下水汇成若干溪流。左塞尔金字塔周围的长方形“院落”足有三个足球场大,据说,最初的院墙足有十米高。

第一次进入这片汇聚了沙漠中无限未知的封闭院落时,我遭遇了一系列奇事。我的感觉被摧毁了:时间停止了,脚下的地面开始起伏;头顶上,仿佛有一片穹顶般的薄膜隔绝了嘈杂与喧嚣。所有的声音瞬间都像从极远的地方传来,我感觉自己像在海底、机舱抑或大雪封山的乡野,我甚至能感到一脉一脉的声浪。我毫无保留地沉醉在这近乎真空的时空里,就在这时,我的右耳突然听到一阵呼哨。这声音并不稀奇,在飞机起飞前,我也会听到类似的声音。然而,一种近乎失重般的危险感觉,却让我迷恋不已。我就像被施了法,被蜘蛛网般的困意包裹着,外界的纷扰无法影响我,我的全部身心都在和某个未知的事物发生联系。多么危险,又是多么迷人的体验啊。

后来,我曾试着和身边人分享这段经历。这是我第一次如此纯粹、如此深刻地体验那片“灵地”。但没有人相信我。人们不置可否的态度无疑让我倍感寂寞——你曾经见过不朽,却无法和人分享那令人敬畏的美。

我还记得刚认识M时,我们还没有成为彼此的恋人,但会一起外出散步。当铺天盖地的寂寞再次找上我时,熟悉的感觉被赋予了全新的意义。“感谢上帝,我再也不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了。”我想。好几次,我和M说起在左塞尔金字塔里的经历,说起耳朵里未知的信号声,他发自内心地表示理解。尽管那时,他还没有去过埃及。

许多年后,我们一起生活、结婚,我说服他和我一起去埃及,去开罗,去寻访左塞尔金字塔。让我困惑的是,尽管他一一参观了当地的景点,却未能打开天眼,洞见本源。

2002年的3月22日,我们站在左塞尔金字塔综合景区的入口处。我告诉M,进入景区后,我打算一个人逛逛。我不是来旅游的,我不希望听到所谓的专业讲解,确切地说,我什么都不想听……我只想一个人。

穿过狭窄的长廊,我们来到左塞尔金字塔前那令人叹为观止的广场,我们分开各自参观。突然,我的左耳里响起尖锐的呼哨声,仿佛你的耳朵里有一只铃铛,不断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不得不说,当时的我吓坏了。我没有想到这初夜般的极端体验一生会遭遇两次。

耳朵里的呼哨声带来的刺痛甚至蔓延至咽喉。我坐在金字塔前的石头上,这里正好可以看见深蓝色的苍穹和壮丽景色融为一体。是的,院子上方天空的颜色甚至比外面的天空的颜色要深!痛感没有加重,却仍在不断蔓延,钻进身体的各个角落。三月的阳光依旧强烈,和地中海地区八月的艳阳并无二致。突然,整个左塞尔金字塔前的宁静和空旷再次向我袭来。这一次,声音变得模糊,你只能听见鸟儿在古老的金字塔缝隙内筑巢的声音,阿拉伯男孩跑步经过的脚步声……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感觉身体里静极了,仿佛四千五百年来的寂寞都在我的身体里。当然,疼痛还在。我从石头上起身,往金字塔走去。我靠近它,它也在靠近我,直到我再也无法迈出步子,直到它变成一堵三角形的高墙,耸立在我面前。再往前走,就是天空,就是地平线,院子外的一切都消失了,都不见了。终于……我遇见了它。在这盛大的时刻,我切断了和外部世界的所有联结。

*

M就在我身边。

“不要和我说话,让我一个人享受静谧。”我说。

我们没有说话。

我们向着金字塔附近的考古现场走去。那儿有一处台阶,台阶尽头有一处高台,高台的另一侧是一眼望不到底的深渊。我猜,深渊的尽头正是墓穴,埋葬法老左塞尔的地方。上次我来到这里,没能深入地下。但那一次仅仅置身地平线上,仅仅是地面上的风光,就已经让我为之沉醉。

M先爬上台阶,突然,他捂住自己靠近金字塔方向的右耳。

“你听见了吗?”他问我。

“什么?”我想,我已经猜到了。

“呼哨声!”

“我也听到了,实际上,十二年前我就听到过。我的耳朵还受伤了!”

“难以置信,简直难以置信……”M一边说,一边摇着脑袋。

台阶的尽头站着一位维护秩序的景区警察。埃及大概有几百万这样专门负责景区安全的警察。他们穿着黑色羊毛制服,看起都像是同一个人:肌肤黝黑,身材精干,轮廓充满雕刻感。他们就像是亲兄弟。没错,他们都会说英语。

M快步走了过去,紧张地问:

“你听到了吗?”他说着,指向金字塔和深渊之间的空地,确切地说,是指向法老埋葬的地方和墓室之间。

年轻人脸上突然绽放出明媚的笑容,一种如释重负的笑容。他摸了摸自己的耳朵,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