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异端邪说

乌衣巷,谢府东院望淮阁。

谢安和支遁两人并肩凭栏,俯瞰下方缓缓注进大江的秦淮河。阳光漫天下,河水闪闪生辉,两岸房舍林立,风光明媚。

支遁听罢弥勒教的事,这位一向潇洒脱俗的高僧,脸现前所未见的凝重神色,默思好一会后,向谢安道:“谢兄对此有什么打算?”

谢安苦笑道:“我可以有什么打算?道韫把此事密告于我,正希望我可以及时阻止。现在唯一可行之法,是联同坦之一起进谏皇上,趁他仍倚赖我谢安的当儿,劝他打消主意。你远比我清楚弥勒教的来龙去脉,所以向你请教,看看可否从佛门本身的经论上,驳斥弥勒教的歪悖。”

支遁缓缓道:“这个要分两方面来说,就是弥勒佛本身和竺法庆这个人,而前者确有经论的根据,问题在竺法庆是否降世的新佛。”

谢安大感头痛,在这样的情况下,只要司马曜坚持竺法庆是弥勒新佛,他便没法从佛门本身的角度去否定他。

支遁轻叹一口气,缓道:“《长阿含经》有云:过去九十一劫有佛出世,名毗婆尸,人寿八万岁。复过去三十一劫,有佛出世,名尸弃,人寿七万岁。复过去有佛出世,名毗舍净,人寿六万岁,复过去此贤劫中,有佛出世,名拘楼孙,人寿五万岁。又贤劫中有佛出世,名拘那舍,人寿四万岁。又贤劫中又有佛出世,名迦叶,人寿二万岁。此即释迦前的六佛,释迦依此说只是第七代佛而已。现在释迦已入减度,弥勒新佛即将应运而生,在佛门本身也有很多坚信不移的人。事实上佛寺前殿正中为天冠弥勒佛像,两旁为四大天王,这种布置显示弥勒将继释迦莅世,所以弥勒教在佛典经论内是有坚实的基础和论据。”

谢安道:“那竺法庆又是怎样的一个人?”

支遁答道:“他是弥勒教的倡始者,在北方高举‘新佛出世,除去旧魔’的旗帜,所谓新佛出世即是弥勒降世,而他本人便是活弥勒,号召沙门信徒,以遂其称霸沙门的野心。”

谢安不解道:“你们佛门不乏通达禅定、武功高强之十,怎肯坐看此人势力大张,难道他真是弥勒降世,有通天彻地之能?”

支遁露出一丝苦涩无奈的神情,凝望一艘驶过的帆船,淡淡道:“沙门并不如你想象般团结,单言南北沙门,便有很大的分异,南方重义门,北方重禅定,各走极端。我们讲经的南方沙门,在‘不问讲经’的北方,会被严罚。所谓北重禅定,讲求止一切境界;南重智慧,慧者观也,分别因缘生灭。”

谢安听得眉头大皱,问道:“在我看来,两者均为修行的法径,其问并无冲突之处,且可定、慧双开,止、观双运,因何你却说成是严重的问题?”

支遁苦笑道:“这种事外人是很难明白的,北方既重禅法,不以讲经为意,势必死守佛经本义,甚至不懂本义,只知坐禅诵经。若像我般向你阐述般若波罗密义,又或说人人皆可顿悟成佛,在北方便要被打下十八层地狱。故在北方修佛是很困难的,一切依循死法和诸般繁复的诫律,令修行者对释迦逐渐厌倦,遂把希望寄托于新佛,令北方成为异端邪说的温床。”

谢安语重心长的道:“那北方需要的将是另一位支遁。”

支遁叹道:“诫律的进一步恶法就是专制和阶级分明,在积久的权威之下,绝不容创新的看法,更容不下我这种人。在北方修佛,把人分作初根、中根和上根,初根只能修小乘,中根焉中乘,上根修大乘。如此以固定的方法把修行的人区别,本身便是阶级之别。被打为下根的普通沙门当然不满,而竺法庆正是一个从低层沙门崛起的叛徒,他得到广大的支持,自有其过人本领,也不是没有理由的。”

谢安吁一口气道:“我终于明白哩!我还可以想象到利益上的理由,权力和财富均因此集中到一小撮生活腐化却终日以诫律榨压门下的高层僧侣手上,就像农奴主与农奴的关系,竺法庆则是一个成功的夺权者,所以能别树一帜,利用下层沙门的不满,建立弥勒教。”

支遁点头道:“情况大概如此,竺法庆自号大乘,自命新佛,倡说只有跟新佛走的人,才配称大乘。北方佛门的十戒法,他悉尽破之,本身便与尼惠晖结为夫妇,谓之破除淫戒。当北方佛门集结高僧,对他进行清剿,被他夫妇连手,杀得伤亡惨重,他便以此为借口,霸灭寺舍,屠戮僧尼,焚烧经象,侈云新佛出世,除去旧魔。现在他的势力竞扩展来南方,南方佛门恐怕将劫数难逃。”

谢安的心直沉下去。

他心想司马曜和司马道子两人一方面沉迷酒色,生活穷奢极欲,另一方面则笃信佛教,两方面的行为互相矛盾,佛门中有道之士早有微言。现今惹来打破一切禁规教律的弥勒教,自是投两人所好,并有威胁佛门之意。只不知谁人在穿针引线,此事必须彻查。

支遁的声音续在他耳内响起道:“由于竺法庆夫妇和竺不归有大批沙门和民众支持,苻坚对他们亦不敢轻举妄动,怕激起汉胡间的民族矛盾,对南伐大大不利,更让竺法庆等肆无忌惮。他也是深懂权谋的人,因怕招当权者所忌,故只是逐渐蚕食北方佛门的势力财富,与政治划清界线,当然他的野心不止于此。”

谢安道:“佛门现时对他的武功评价如何?”

支遁答道:“若不论善恶,竺法庆实为佛门不世出的武学奇材,他不但集北方佛门武学大成,其自创的‘十住大乘功’,更是未逢敌手,所以对他不论明攻暗杀,都落得锻羽而回,可见他武技的强横。至于竺不归,武功仅在法庆之下,与尼惠晖齐名。”

谢安仰望苍天,长长呼出一口气,平静的道:“只要我谢安一息尚存,定不教弥勒教得逞,大师可以放心。”

弥勒教之于佛教,类似太平、天师道之于道门,是必须制止的。

安玉晴是最后一个坐下来的,三男一女挤坐于短短七、八级的石阶,人人力尽筋疲,只懂喘息。

经过整个时辰的努力,出尽法宝,终于成功以拆下来的木架木柱加上酒,顶着出口塌下来的石灶残骸,不让砖石掉入地道,否则既露现出口,又惊动敌人。足足花大半个时辰后,以背手托着塌下来灶块的拓跋珪和刘裕才能先后抽身,其中一动不能动的苦况,实不足为人道。

安玉晴挨着阶壁,瞟视坐在她下一级的燕飞一眼,娇喘细细的道:“这就是好人有好报,只不过没想到这么快应验。”

拓跋珪和刘裕相视苦笑,别人可能不明白安玉晴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他两人却清楚安五晴在讽刺他们对她生出恶心。他们是欲驳无从,因为事实上若非燕飞一力阻止,把她干掉,那谁来为他们的“脱身”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