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淮月之会(第2/3页)

蒯恩道:“我想到了敌人的刺杀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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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月楼顶层只有东西两个大厢房,也是淮月楼最尊贵的两个厢房,等闲者休想可以踏足此层半步,只有建康最有地位和显赫的权贵,才能径入,其中又以东厢的景观最佳,即使有资格莅临的贵客,仍须及早预订。

刘裕等走入东厢的范围,还要经过一个呈长方形的待客厅,十多名随主人来的家将便在此候命,同时有四名俏婢迎前伺候客人。

王弘着众家将扼守各处门道窗户后,偕刘裕进入名闻建康的淮月楼第五层东厢贵宾房,入目的情景,以刘裕的沉着老练,亦不由看呆了眼,出乎他意料之外,因为从没想过会有眼前般的情况。

东厢大致是广阔达十五步的方形房,宽敞舒适,满铺地席,左右墙壁各有一联。左壁是“一池碧水,几叶荷花,三代前贤松柏寒”。右壁则“满院春光,盈亭皓月,数朝遣韵芝兰馨”。向河的一边,有四扇落地大桶墙,于入门处已可尽见建康宫城灯火辉煌的壮丽美景,秋寒透窗而来。

房内不见一柱,屋顶为硬山卷棚式,敦实浑厚、朴素大方。房内陈设简洁,除茶几等必需物外,最引人注目是置有七个花架,上放各武盆栽,便像把大自然搬进了房里来。

但令刘裕意外的非是物而是人。

今次约会的五个人全到齐了,最令他侧目的是其中一人正躺在一角,胸口放着一杯酒,也不知他是醉倒了还是小睡片刻。

另一人则背门临窗,抚弄着一张七弦琴,却没有发出任何乐音,可是看其背影摇曳的姿态,似是随乐音摆动,一副乐在其中、迷醉而不能自返的样儿。

一人则挨北壁而坐,敞开衣襟,露出胸膛,闭目喃喃自语,神态迷离,若不晓得他是当今名士,还以为他是哪来的疯子。

刘裕可以清楚晓得对方在干什么的,是在一角以小炭炉煮酒的人,不过此人不但脸上傅粉,有点不男不女的模样,嘴角还叼着根长烟管,对刘裕的到来,似是视如不见,听若不闻。

最正常的一个人,正面对着进来的刘裕和王弘席地而坐,不过他的扮相确是一绝,头戴白纶巾,身穿鹤氅裘,身旁放了双木屐,手持尘尾,见两人进来,尘尾“呼”的一声挥动一下,打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道:“待我们听罢此曲再说话。”

刘裕从未遇过像眼前般的场面,一时也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更感到自己与他们格格不入,不但无法了解他们,还生出想掉头便走的街动。

王弘轻拉他的衣袖,着他一起坐下。厢门在后方关上。

持尘尾者闭上眼睛,身体轻轻摆动,全神听那无音的琴奏。

王弘凑到刘裕耳旁道:“这是名士聚会的神交节目,来自老子的‘大音希声’,意思是最动人的音乐是听不到声音的,而庄子则指必须不以耳听,而听之以心。大家都认为只有这种无声之音,才能不受任何乐器和技巧的约束,舍弃了外在的形迹,直取心意,从重重制约解放出来,得到最大的自由。”

见到刘裕露出一脸不以为然的神色,忙加一句道:“刘兄喝过酒服了药后,将会比较明白我说的话。”

刘裕当然不能离开,不单因为今夜并非普通的聚会,更可能是杀干归的唯一机会。此时他面窗而坐,缓缓解下厚背刀,置于左方地席上,只要左手拿刀鞘,右手可以迅速拔刀,应付任何突袭。

他和王弘前方均摆有一张方几,置了一套饮食的用具,几面四尺见方,颇为宽大。

他自问没有“心中有耳”的本领,去听那人弹的“希声”的“大音”,不过于此美景迷人的高楼之上,仍可以享受秋风清、秋月明的雅趣。

百闻不如一见。

他现在彻底明白什么叫清谈误国。

清谈并不止是一场讨论辨正、谈玄说理那般简单,而是一种处世的态度和生活方武,且是一种奢靡、肆意妄为至极点的风尚,对礼教约束的反动变为矫枉过正,致放诞不羁、腐败透顶、节操堕落,令大晋政权走上穷途末路、苟延残喘的困境。

眼前诸子正是放荡纵欲、玩物丧志的典型例子,他们的内心究竟是快乐还是痛苦呢?

刘裕很难想象他们之中有一个是与干归有关系的人。

在不认识他们之前,他可依据常理作出猜测,可是当弄清楚他们是哪类人,他对自己的猜测已失去信心,因为根本不能把眼前五子当作常人来对待。

有些东西是装扮不出来的,世家名士便是其中之一。开始之时,所谓清谈,或许只是名士们藉之以别寻方外、佯狂避世的集会,但当这种雅道相传的风尚不住重复,会确立而成一种思想行为的范式,得到传承与延续,变为一种牢不可破的风气和传统,而眼前五子正是这种习尚的体现。他们根本缺乏“人世”的勇气,哪会为桓玄卖命,干这类动辄惹来杀身之祸的蠢事?

难道今晚只是一场误会?闹了个大笑话。

蓦地喝采狂呼怪叫响彻东厢,原来“琴奏”已告结束。

“奏琴”者在喝采声中志得意满的站起来,吟道:“得象在忘言,得意在忘象。”

王弘干咳一声,引得人人朝他瞧去,闭目者张开眼睛,卧地者坐了起来,然后道:“让我们欢迎刘裕刘大人。”

众人又一阵喝采。

那头戴白纶巾的华服公子,又把尘尾“霍”的一声拂了一记,道:“晚生诸葛长民,请刘大人恕我们早来之罪,皆因东五层便像纪千千的雨枰台般,乃秦淮河的圣地,千金难求,所以不敢浪费,自申时中我们便齐集此处,尽欢享乐。”

刘裕听得心中一动,正想追问为何这间厢房如此难求,却可于短短数天内安排好,那脸上敷粉、予人妖冶感觉的公子提着酒壶站了起来,走到刘裕席前跪坐,一边为刘裕斟酒,边笑道:“在下郗僧施,刘大人是首次参加我们建康六友的聚会,或许会不惯我们放浪形孩披襟狂啸的行径。不过当刘大人明白只有超越世俗礼教的羁绊,才能展现出人的情性,刘大人便可以明白我们。”

直到此刻,刘裕仍不知该说什么话才好,唯一知道的,是与他们格格不入,完全谈不上意气相投。更有点胡涂他们要见他所谓何由,除非是想把他变成“六友”外的“第七友”。

郗僧施为刘裕的杯子斟满酒后,续往王弘的杯子注酒,口上仍叼着那枝长烟管,难得他仍是说话清晰,可见是熟之生巧。

原先躺在一角的人,默坐一会站了起来,酒坛随手搁在一旁,原来此人长得颇为魁梧健硕,风神慑人,如不是刘裕刚目睹他放浪的形态,真想不到这么一个看起来该大有作为的年轻人,竟会借这种颓废的生活来麻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