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地藏王很忙(第2/3页)

高中毕业后再见到她,是在老师的葬礼上。大概哭过了好几天,她脸上已不大看得出有什么异样的神态,只是弓着背,望着地,两手紧紧攥在身前。那天出席的人,一些顾着自己哭,一些牵挂仍在昏迷的小阿咪,一些安慰着老师的丈夫,并没有谁留意这个平时像佣人一样的瘦小老人。她就这么站着,临到告别遗体,她突然像呕吐一般,爆发出抢地的哭声,伏在棺木前不肯放手,嘴里反复嚎叫着几句含糊不清的话,带着浓重的乡下口音。几个吃过西瓜的同学上前拉扯她,外婆你别这样,小阿咪还需要你来照顾。

◇◇◇四◇◇◇

手术之后的小阿咪,就是在她那样悲痛后的照看下康复起来的。大学假期里再去老师家,她已然恢复了管家的角色,买菜烧饭搞卫生,多了一项以前老师的任务:接送小孩。她常去庙里烧香,小阿咪不愿意跟着去,她就找以前的学生来陪小孩,等她回家再一道吃个饭。我去过几趟,却不大与她交流,她开口少了,许是手里的活变多了,许是心里的难过真的积得太厚然而我并没有料到,这难过在近几年里会重到彻底压弯了她的背。

哎,小王。她好像突然想起什么重要的事,把书包背到肩上,腾出一只手,伸到另一只手里抓着杂货的布袋子,掏了会,摸出一把香烛。

小王啊,今朝是地藏王菩萨的生日噢,地藏王你晓得,就是在地下那个,伊保佑我们的。菩萨过生日,我们地上的人就要同伊上香,给伊祝寿。伊记下了会保佑我们的。

她看着我,握香烛的手摇晃着其中一端指向我,地上的物什,统统都归伊管,开车的也好,走路的也好,种田的,扫地的,谁不在地上?谁都要敬他,你是画画的,也要敬他。

我不太明白画画和地藏王有什么关系,却感到这是一件不能推辞的任务。

回想起来,差不多每年到这时节的晚上,小区的地上确实会种满了香和蜡烛,整片整片地闪着火光。烟气弥漫,恍惚间还以为天地翻了个身,好像脚下踩着星点银河,头顶倒变成了人间。

小王啊,今朝吃好夜饭就出来点上,有用的,要敬的,晓得吗?

好。我伸手去接的时候,突然发现她左臂上挂着黑臂章。怎么……怎么?那黑臂章在她举着的手上被风吹得飘来飘去,好在有别针把持着它。

小王啊……她示意我快点接过手里攥着的那把香烛,香是干涩的,蜡烛摸起来很顺滑。她把背上的书包重新挽在手里,嘴里面突然像吞了一口滚烫的开水,下巴整个地蠕动起来,小王啊,是我姆妈……是我姆妈……说出字来简直像要吐出一个个玻璃球似的艰难。我造了孽,造了孽啊……女儿被车撞掉,阿妈也被车撞掉,叫我一个人送两个人,叫我一个人送两个人……

她嘴里面的沸水开始从眼睛里掉出来,滚烫滚烫的一颗颗,要烧起浑浊的眼球,我阿妈捡可乐瓶……我阿妈喜欢捡可乐瓶拿回去卖……车子就撞过去了啊……她把头埋在极低处,弓着的背一跃高过了她的头,这座小山也随着滚烫的嘴而颤抖起来。

我无话可应,连一句“外婆”都喊不出。我没见到那天外婆的姆妈和她的可乐瓶被撞飞的样子,也没有见到那一年老师在下班路上被卡车碾压过去的样子,我只见到了外婆,她还活着,不停地哭,她的背高过了她的头。但她的哭很快收住了,小姑娘皱着眉头地看她,也许她见过太多回哭诉了,她急着要回家——她扯着老人的袖子叫,车来了!老人重新把书包背到肩上,吩咐我回去给地藏菩萨点香,吩咐我有空来家里吃饭,小姑娘和我挥了挥手,搀着老人向围堵的车门走去。

老人哭得有些脚软似的,脚跟都不太着地,佝偻着背,这背却看起来不像硬壳,反而让她像软体动物一样无力地蠕动着。我想不出她在这一次的葬礼上有什么样的反应,会不会趴在棺木上哭,人们会不会再次拿“你要好好地照顾外孙女”作为安慰的理由。我想不出,这样的苦痛我想不出。

我感觉自己也像被抽了脊柱一样,倚靠在冰凉的公交站牌,目送走向车门的活着的两代人,至于另外两代人,我看不见。那背上的小山,到底是如何一天天隆起来的。

◇◇◇五◇◇◇

这时候,马路上的龙门阵逐渐开始散乱,红灯堵住了一个转弯车道,一辆车堵住了公车道,几辆公交车接连堵在车站,上车的人们围在前车门,而下车的人由于太挤而无法从后门下来。转弯口的交警吹着不能更尖利的哨声——他没有站在马路中间探照灯下的圆台上,所以显得并不伟岸。地面上却穿梭着灵活的行人和电动车,滚动着人们喝完扔下的可乐瓶。分辨不出哪些场景是过去就有的,哪些是新发生的。这座城市像游离在世界之外,大约从五六年前开始,时间就不走了,大概是走得慢,感觉不出,也可能是太快了。就像刚才我对面第二排铁轨上飞过一辆动车一样。

然而有一点是确定的,离开的几年,这里的四季越来越不分明了——有时候一阵风一场雨,气温就甩开了日历大幅跃进,春和夏没了渐变,秋和冬失去了差别,街头总是杂乱地游动着各季衣物的厚薄深浅,人们永远来不及带上明天下班路上要披的外套。这变化来得快,来得疯,眨个眼,睡个觉,醒来就变天了。就像一个女儿的离去,接着是母亲的离去,从不给她反应的余地。

我不反对这样非此即彼的四季,热与冷,要像有和没一样,易于区分。对流浪汉来说,夏天和冬天的区隔仅仅在于赤膊还是把破布全都套在身上而已。温和的春秋,只会引来一群无聊的人带着桌布和帐篷来瓜分他们所依附的公园和草地,大树和长椅,阳光则不会。对我而言,无非是在那些过渡的日夜里凭空多了几趟头疼和感冒。

◇◇◇六◇◇◇

我不太想回家,怕被堵在某个地方。

然而我穿着好几层衣服,手里攥着那把香烛,香是干涩的,蜡烛是滑滑的,地藏王菩萨的生日就要到了,我去点上,我去敬。在公交站牌边靠了很久,我决定走回去。车道在渐渐疏通,天暗下来。我路过几个小区,看到那里满地火光。这个菩萨该有多老了,老得没有人说得清他的岁数,地上所有的蜡烛加起来都拼不满他的年纪,人们却每年都记得他的生日。

这时节的傍晚,风是很凉的,每个人都用手挡着风点起蜡烛,点起一根又一根为地藏王菩萨祝寿。有的人点完就回屋了,继续做自己的事,吃饭,打牌,或者看电视。有人刚点着就迫不及待得许起愿来。有人许完愿站了一会也回屋了。地上有那么多人在许愿,地藏王菩萨保佑得过来吗,谁又来保佑他呢?地上有那么多故事,地藏王菩萨听得过来吗,他会记得清被车撞死的是谁的姆妈,谁的女儿吗?不过据说,死去了就都归他管了,地藏王菩萨总在地下,他们离得他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