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阎已经很久没说过这样的语言了。

他的吐字、气息、发音,都极为明显地暴露出生涩来,却不像是外国人那样带着明显的口音。

大概是与其他部落用不同的话交流久了,阎的声音听起来更像是抑扬顿挫的古老旋律,有特殊的停顿,音节的起伏在舌尖错落,倒好似后世还原古人吟诵诗词那般,听着的确有些不习惯,不过倒不至于觉得令人发笑。

那听起来甚至有点美。

小孩子仍去放牧,一双圆眼垂成两把菜刀,失了兴趣,嘴里吆喝起声音来,小皮鞭甩个破空响,惊得默差点把乌扛起来撒腿就跑。

“我们跟着他走。”

乌罗安抚众人道,他轻轻拍了下首领的肩膀,抬抬下巴示意,忽然感觉到手心湿冷,他定睛瞧了瞧,才发现首领正流冷汗。

首领将腰间的骨刃重新放回,她慢下半步,跟着乌罗往前走,嘴唇抿得紧紧的。

已经过去无数个天黑与天亮了,可是首领仍旧记得那个噩梦般的夕阳,橙色的光辉洒落在大地上,在他们彻底失去光明的那个瞬间,八个人就被夺走了性命。这个男人的声音在山水之间回荡,在丛林草木之中游走,仿佛是天地间的幽魂,又好似是没有实体的幻影。

他们看得到他,却抓不住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同伴一个个丧生。

直到退到安全的地方为止。

那火光在暗夜里响起,木头烧焦的香气与浓烈的色彩一道,他们远远望着,觉得那抹黑夜里唯一光明都如同鲜血。

虽然有放牧的小男孩,但是显然美人邻居不可能住在蒙古包里,他住在高脚楼上,竹木结合,屋子外头的廊上还有张不能摇摇摆摆基本上没有灵魂的躺椅供以晒太阳,顶棚是片瓦跟穿成排的大叶子,一直遮到外廊,下雨天可以听雨,冬雪夜可以看雪,用不着担心在外头被淋出风湿。

他还修了篱笆,圈了块地,冬雪盖着绿苗苗,看起来不怎么管农作物的死活,工具与陶罐放在竹木桩边,密密麻麻排着不少。

“好大的树屋。”乐低声称赞道。

乌罗险些笑出来,其实这么说并没有错,干栏式建筑本身就是巢居的一种,为了防潮防震,底下还可以堆放杂物,避免蛇虫鼠蚁。

书上说有些建筑底下还可以养兽,不过这位美人邻居只给那些小动物在不远处修了个圈,而这几匹坐骑则住在这座高脚楼附近。

阎没有拴马,到了地方就直接翻身下去,似乎并不担忧自家的动物跑掉,而那马儿也相当老实地自己走回自己的地方,吃几把青草,喝点水,看得乐他们目瞪口呆。

“要喝水吗?”阎忽然问他们。

首领谨慎地看着他,没有说话,试图从他身上得到任何攻击的暗示。

“那就不客气了。”

乌罗笑了笑,被几个大男人推搡着往前走,差点维持不住脸上的和善,只好扶着梯子的扶手,慢慢往上走。

绿茶跟乐正在克制自己在楼梯上翻滚的**。

屋子有门窗的设计,采光跟通风都不错,进去就是客厅,大概是赶出来很匆忙,火盆还没彻底熄灭,只是小了些,他们在冷风里赶了好几个小时的路,进屋就觉得暖和起来。

木质的长椅上挂着硝制过的皮毛,似乎是狼兽的,毛茸茸地铺展开来,让首领有些惊慌,她下意识抓紧了乌罗,树屋跟装放陶器的屋子她都见识过,知道这样的高脚楼无非是将树屋建造得更大,可是里面的布置,就是她从未想过的了。

阎的弓箭挂在墙壁上,工具则依次摆放在角落里,骨器与竹木做成的家具恰到好处,而陶器偶尔做以点缀,他甚至烧了个陶花瓶用来放花。

即便将他丢到汉朝去,说是个闲云野鹤作伴的隐士,恐怕都有人信。

“花了很久吧。”乌罗以客人的身份坐在沙发上,而其他人,比如首领,挨着他坐下,任何风吹草动都能引起她的注意跟警觉,至于乐与默还有绿茶三个,他们就干脆坐在了虎皮地毯上,挨着首领的脚。

阎提着茶壶出来的时候,似乎有些惊讶他们这么坐,不过并没有说什么,更没嘲笑的意思,只是平淡地回答道“花了两年。”

跟阎交谈,有种久违的舒适跟惬意,乌罗从没觉得交谈都能如此让人心旷神怡,不必担心自己会不会因为用词问题而花耗脑细胞详细解释。

除了美人邻居的脸蛋,乌罗从这一刻用真心发誓,他也是真心仰慕对方的才华的。

他倒茶的时候,不光是茶杯,还拿了几个碗出来,目光扫过几个男人“我这里,不常有客人来。”

这就解释为什么没有位置跟多余茶杯了。

乌罗点点头,倒不怎么在意这点。

“你们想来换什么?”阎问他,水倒出来是褐色的,大概是怕乌罗误会,又说道,“是药草茶,喝了清热明目的。”

乌罗看看外头,笑道“现在用得着清热吗?”

“肉吃多了,就需要。”阎回答他。

与其说是茶,倒不如说是药草水,喝起来是苦中带甘的,乌罗喝了两口就放下了,他没什么自虐倾向,而乐跟绿茶直接敦敦敦喝完,他们又跑又跳的,正口渴,要不是在阎家附近,估计能找个水源便摁头进去敦敦敦喝水。

“我想知道这里哪里有盐,如果你是换的,那换的部落又在什么地方。”乌罗省去那些虚与委蛇,他的生意经在这片大陆上行不通,看美人邻居的模样,跟他说废话估计还没有摆筹码来得简单干脆。

阎不动声色地问道“你拿什么换?”

“你想要什么?”乌罗的手指轻轻点在膝盖上,他看过那个孩子放牧之后,就隐隐觉得阎不太可能缺食物。

而陶器更不必多提了,他们之间的陶器质量相差无几,至于量多量少,他就两个人住,能用多少陶。

大家都是聪明人,他还不至于傻到觉得能坑对方不少盐。

“我什么都不缺。”阎的嗓音仍旧有些发哑,喝多少水润喉都无济于事,看来是天生的音色,他的目光一直落在乌罗身上,既不轻浮,也谈不上庄重,轻飘飘地落着,他问道,“如果我要你身上的衣服呢?”

乌罗调侃道“让我光着出去不太好吧,光天化日裸奔,有碍市容,我其实还挺有社会公德心的。”

这句话不知怎么的把阎逗笑了,他抿着唇,脸上冰雪消融,辗转而过的生气在那张脸上浮现片刻,便带来鲜活的艳色,又很快消散“不需要全给我,我只要你的外衣。”

“可以。”乌罗畅快答应,反正他里头还穿着高领毛衣,一时半刻冻不死。

这好像叫阎有点惊讶,神情很明显地流露出来,他蹙起眉,又问道“要我教你们制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