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第2/3页)

“我没有带笛子。”

“这样啊……”乌罗轻轻叹了口气,他仰起头看向明月,雪小了许多,在火焰盛大之下显得微不足道,这些洁白的晶状物在空中流转飘零,落不下来,有几片在火焰之上化为虚无。部落的人并没有很悲伤,他们仍在催促着晚饭,帮忙照顾婴儿,新生的孩子哇哇大哭着,男人逗弄了会儿,让手忙脚乱的女人收拾残局。

生与死划开了分明的界限。

他本是隔岸观火的人,与这个女人没有一点关联,只是那样的寂静,是一瞬间忽然击中乌罗的心,在白日时还很欢喜的,如今却变得略有些沉重的心。

这就是死亡。

“不过我带了埙。”

埙的前身就是哨,华无师自通地摸索了不少乐器,可用跟不可用的,阎闲来无事干涉他的研究道路,提前拿出结论,导致华的毕业论文彻底功亏一篑,只好坐在土包上着迷地听着对方拿出新烧出的陶埙吹奏一曲。

无论华之后再怎么多次试验吹奏,却都没办法发出那样悦耳动听的声音。

而显然,阎也不是可以和善请教的对象。

埙的声音很闷,又低沉,不像是其他的乐器那样张扬,甚至隐隐约约之中还带着一丝苍凉与凄婉,在这个时间吹响,更显悠长。

阎并不喜欢长久地待在原地一动不动,这可能跟他平日的习惯有关联,等到乌罗转过脸去看他的时候,他已经坐在树上,被遮掩着,几乎看不出任何踪影来。埙音幽幽地传出,如泣如诉,人纵然言语不通,思想不同,对于有技巧的音乐鉴赏力大抵都是差不多的,差别只在能说出精髓或是只有情绪浮动。

夜间安静,火焰燎动在暗色之中,木头噼里啪啦地灼烧着,那乐声并不完全是一首曲子,而是断断续续的哀声。

阎谈不上是有技巧的演奏家,可对这个世界来讲,已经足够了,甚至可以说有些过分优秀,她们听出忧愁,察觉到凄凉的悲意,有许多人簌簌流下泪来,却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而流泪。失去族人的悲伤,失去同伴的痛苦,人在安逸之后才得以慢慢享受这种与痛苦相近的负面情绪,在生死都挣扎的关键时刻,人是难以掉一滴泪的。

乌罗慢慢坐下来,部落里四处安放着乱七八糟的物资,木头石头散落在一起,他寻了处干净的石堆当做座位,用手在腿上打拍子。他与音乐鉴赏这四个字并无任何关联,充其量大学时为了学分上过几节相关的课,早已经在脑海里模糊不清了,年纪渐长后为了生意倒是拾风雅的爱好过,要他胡扯倒是能说些乱七八糟的上来,可让他真正讲清楚其中的意味,那就实打实是在为难了。

他只是听得懂这首曲子到底是欢快还是悲伤。

华偷偷摸摸地顺着房屋的遮掩摸到了附近来,悄悄抬头看向阎,要说部落里对乐器最热衷的人,就算问遍所有人,连带着俘虏都一样,必然是他。之前的铃铛有了成果之后,琥珀就对华的功劳大加赞赏,不再认为他后续捣鼓出来的东西没什么太大的用处,甚至有闲心欣赏其他的乐器——不过令她失望的是,其他乐器的确是毫无用处的。

好在之前的闭口铃铛给了琥珀勇气,她觉得那些乐器应当只是没找到合适的机会,而不是全然的废物。

毕竟还能增添祭祀时的声色。

琥珀还记得之前交易日时的祭祀上那些浑厚动听的声音,当然没有今日阎这样精湛的演奏,可仍旧听得人热血沸腾,心潮澎湃。

音乐并不是人发明的东西,而是人发现的存在,它们无所不在,人对音乐的感知本就是从山水鸟兽之中得来的,在漫长的时间里人们慢慢完善音律,创造前所未有的曲子。华并没有流泪,他能感觉到胸腔里的心脏跳得前所未有得快,然而比起悲伤,好奇心占据了绝大部分。

如果乌罗愿意将谚语读给华听的话,华大概会把“好奇心害死猫”当做自己的座右铭。

哪怕他连猫是什么都不知道。

“那是什么?”华的声音在火焰之下渺小无比,他仍满怀憧憬地询问着。

华的行动轻巧地像只暗夜里逃窜的野兽,瞬息之间就蹿到了乌罗的腿边,就地盘坐了下来,地上还有薄薄的雪,他凑了凑身体挨着石头,避免自己等会起来的时候屁股上湿漉漉的。

“是音乐。”

乌罗回答他,沉吟片刻后缓缓道“如果你是问阎手上的东西,那叫埙,是一种乐器,就跟鼓一样。”

“我懂。”华了然道,“就像勺,筷,巫你教过的那些东西一样,都是拿来吃食物的,不过有各种各样的用处,可以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

乌罗欣慰于他的理解能力,无声地点了点头。

“它听起来——”华怔怔地看着树梢上的阎,他的视线要比乌罗更好,在这样的月光下能很清晰地寻找到阎的身影,那个人坐在树梢上,一脚踩着树枝,另一只脚垂下来挂在空中,看起来有些漫不经心的模样,他垂着眼在吹埙,手指在埙身之上起舞,看上去有种震撼人心的美丽。

并不是阎本身带来的,而是他在做的事,是他送出来的声音。

这让华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于是只好指向自己的心脏,颇为认真地说道“我觉得这里不舒服,它听起来很好听,只是让我……为什么会这样?”

“嗯?”

“死了女人,死了男人,死了孩子,我都会觉得不舒服。”华轻声道,“可是我听见他在吹奏,也觉得不舒服,以前不舒服我会很希望停止,现在却很希望他继续下去,是不是很奇怪。”

阎很快就结束了吹奏,他并没有听见乌罗跟华的内容,只是这首非常简短的曲子就到这里完结了,他所能为阿絮做的事情仅此而已。

“他不继续了。”华有些遗憾地说道。

乌罗就笑了笑,他开始觉得这一天都有点不可思议的怪异了,中午的时候他才接受了阎的告白,现在在阿絮的葬礼上居然要跟华解释音乐跟悲伤之间的联系,缓缓道“起码你不会再继续难受下去了。”

华摇了摇头,他否决乌罗的想法,寻觅到合适的言语来谈论自己的想法“我打鼓的时候,轻跟重是我想要的,阎的声音是对阿絮的吗?是他想要的声音。”

“你不是已经听见了吗?”

这很显然就超出华的理解范围了,不过他大致明白了乌罗的意思,这全然陌生的音乐,悲伤的曲调是来源于阎自身的,他尚不能摸到门槛,只朦朦胧胧的意识到这是表达情感的一种方式,便说道“如果是我,就要听起来很高兴很开心的音乐。”

乌罗惊讶道“为什么?”

“因为大家已经很不舒服了。”华指向乌罗的胸膛,他黯然道,“孩子的死,女人的死,阿絮,还有以前很多人,大家找不到食物,感觉很冷,慢慢的就不能说话,躺下去没有了,或者被动物吃掉,越来越少,这里会感觉被抓住了一样,也会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