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第3/3页)

江停仿佛没听见般一动不动。

“开枪吧,还是说你不敢随便扣下扳机,”闻劭喘息着笑起来:“是杀死我还是杀死姓严的,你不敢赌一把试试?”

——我不敢么?江停想。

记忆中子弹出膛那一下的震动穿过虚空,穿过血脉,勾动了意识深处某个越来越清晰的片段,十多年前熟悉的声响从耳畔响起——

砰!

叮当。

砰!

叮当。

砰!

……

弹壳在脚边落了一地,江停摘下耳套,突然听见身后有人问:

“你是这儿的学生?”

江停回过头,空空荡荡的射击场门口,有个干瘦高挑的老人正逆着光,背手站在那里。

“……是。”

“七米十发九十七,成绩还可以。”

“您过奖了……”

“但是还差口气。”

江停只当这是不知哪里跑来溜达的退休老头,微微一哂,也不反驳。

“不服气?”老人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战术射击首先是用心,其次是用脑,最后才是用眼。风速、距离、角度、心跳、呼吸,这些因素在狙击手的计算中必须达到完美统一,否则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你扣动扳机时太注重用眼,但毕业后跟队出警,哪个目标会像静态靶一样定着不动任你打?”

江停正收拾背包准备走人,闻言无奈地摇摇头:“可是基层规定已经改了,老人家,现在出警都不敢开枪了!”

“警察不敢开枪,难道犯罪分子也不敢?”

不知为何江停心中倏而一跳,下意识站住了。

“总有些警种是要直面生死的,当你肩负警徽开枪时,法律条文与实际正义都在你扳机之下。”老人抬手指指左心,又点点太阳穴:“声音,手感,射击本能,感官测算……狙击手靠的不是啃教材或静态靶。年轻人,你还差点儿,回去多练练。”

江停回过头,想说什么又怔住了。老人向他微微颔首,严肃瘦削的脸上倒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慈爱,然后转身背着手走出了射击场。

那是很多年前公大校园的盛夏,大门外烈日白光,灿烂耀眼。

岳广平挺拔的背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了那光辉而峥嵘的岁月里。

“承认吧,江停。”闻劭遗憾地道,满头满脸和半边胸膛都已经被鲜血淋得透湿,但他眼底仍然闪烁着不可错认的恶意的怜悯:“你不敢。”

就在这时严峫挥掌重重横打在紧钳自己咽喉的手臂上,左右双手反拧,喀嚓!闻劭没想到他那么悍,手肘发出清脆声音,顿时以一个可怕的角度弯折了!

嘭地沉重闷响,严峫一脚把闻劭踹得飞退,不顾一切吼道:“江停!现在!!”

闻劭踉跄数步站稳,眼底闪过凶色,拔腿踉跄向严峫扑来!

风速,距离,声音,心跳,呼吸。

江停虚弱的喘息一凝,风将这世上每一丝最细微的动静都送进他耳膜里。严峫的心跳,闻劭的喘息,衣料与空气摩擦的振动,泥土被脚底挤压的声响……声音将一切压成平面图,旋即在大脑深处旋转崛起,构建成立体投影。

闻劭凌空扑向严峫。

江停抬起枪口,冥冥中无数英魂从虚空中伸出手,与他共同扣下扳机——

砰!!

枪响贯彻山林,韩小梅脚步猛顿,惊愕抬头。

顺着她的视线穿过重重草木与浓黑夜色,河滩边,子弹飞旋破空,穿过闻劭的咽喉,扬起一弧冲天血箭!

剑拔弩张在此刻静止,短短须臾间,却像是一出漫长的悲剧轰然落幕。

闻劭双膝跪地,摇晃数下却终于再也来不及,失去生机的尸体一头栽倒在地。

他死了。

如果仔细翻看尸体的话,就会发现子弹穿过喉管的位置与那自戕的村医完全相同,一丝一毫都不差。

中缅两地,横跨万里,罪恶的纽带就此颓然断裂。

这么多年来无数嚎哭的冤魂在这一刻超然解脱,升向天际。

“……江停,”严峫失声道:“江停!”

江停手一松,在枪落地的同时顺着后坐力向后仰倒。

严峫踉踉跄跄冲上前,尖利的怒吼变了调:“江停!醒醒,看着我!看着我!!”

“江队,严队——”

“严队!”

“他们在那!他们在那!!”

远处河滩尽头,晃动的光点迅速靠近,那是搜救员在向这边狂奔。

但严峫什么都看不见,也感觉不到。

他怀里抱着自己的整个世界。

“……”江停嘴唇一动,似乎说了两个字。严峫发着抖低下头,只听他又重复了一遍,说的是:“真好。”

他指尖在严峫硬朗的侧脸上滑落,其实已经感觉不到什么了。

真好。

无数战友的身影出现在半空中,带着熟悉又喜悦的笑容,向他张开双臂。江停也微笑起来,举步走向那些欢声笑语与斑斑血泪交织、累累功勋与纷飞战火错落的岁月,最后一次转身回眸。

严峫跪在地上,抱着他的身体,在一声声竭力大喊着什么。

你还活着,江停想。

这真的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