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金海和徐允诺往楼下走,经过之处有许多狱警,狱警们面目各异,都不吭声,华子替他们将门依次开启,金海和徐允诺往大门而去。

半院子散落着狱警,金海和徐允诺出来后铁门关上,祥子拉车过来,让二人坐上去问道:“东家,去哪儿?”金海先开口:“珠市口,徐叔回家。”

车拉起来,城外嗵嗵的炮声比往常急密。行人纷纷贴街边行走,且走且停看向炮声传来的方向,天上划过一架飞机,祥子拉车小跑着,乱世之中,行人们步履匆匆,各有各的心事。

徐允诺坐在车上,心思沉重,他问金海说:“你不是要走?”

金海点了点头:“得走。”徐允诺还担心着徐天说:“那狱里往后找谁?”

金海叹口气道:“找谁也没用,这种事要么知道的人全扛住,要么谁也不扛让上头知道,我就算生生把他们俩放了,从明儿起狱长不当去南边不回来,只要徐天人在北平,一样抓回狱里。”

徐允诺还在想办法,儿子被关在监狱里,他心里终归是不踏实的,说道:“咱能不能就先扛扛?”

“您和我不够数,狱里上百个兄弟的嘴全得扛。”这一句,憋得徐允诺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两个人一路无话,祥子的人力车拉着金海和徐允诺回到珠市口徐家,金海下车,徐允诺还琢磨着,说:“……那女共党长什么样?”

金海没理会他,说:“您家里等着,急也没用,我想想办法。”

徐允诺看到了希望,说:“还有什么办法?”

金海没说话,炮声又急,这一切催得徐允诺从监狱想到了北平:“你说共产党要这会儿进城,是不是这坎就没了?”

金海又把话从北平拉回了监狱,说:“那铁林就过不去这坎儿了。”

“铁林又怎么了?”

“徐天劫田丹,铁林杀田丹,也关着。”

徐允诺的心碎了,说:“……金海,你们兄弟仨这下算散了。”

金海没再说什么,徐允诺蹒跚地下车,金海伸手扶了他一下,徐允诺连声道道谢。

金海出了珠市口,转过身就是前门大栅栏,城外的炮声还响着,街上车辚辚马萧萧,乱世中,金海心事重重地拢着袖子走。祥子拉着空车追上来,说:“金爷,拉您一段儿?”金海忖了一下,笑着说:“也行”,撩了袍子坐上去。

徐天的监舍里,俩人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跟谁说话。徐天率先开口,语气不善地说:“冯青波让你杀田丹?”徐天期待着铁林的回答是“冯青波”,只要说出三个字,就证明他们的兄弟情义还在。结果铁林顶着徐天说:“党国要杀田丹。”

回答里既没有冯青波,也没有铁林,但党国里有冯青波和铁林,铁林俨然已经把冯青波当成了自己人。

“别再干了。”徐天说这句话的时候,心是碎的,几乎是哀求地说。

这时候哀求的话在铁林看来是一种要求,在处长办公室坐过的人,怎么会被要求呢,铁林对自己未来的期许从来都不是这样,他梗着脖子一副忠心为党的死样子说:“我干啥轮不着你说。”

徐天肯切地说:“再这样咱就不是一家人了。”

一家人三个字在铁林心中没有滋生出柔软,却让他长出了獠牙,他说:“你们把我当一家人了吗?”

徐天磨着后槽牙说:“……等出去我把你根儿掐了。”

“我啥根儿?”

“冯青波。”

铁林蹭地站起来,瞪着徐天说:“你敢动他试试。”两人都明白,他们真的不是一家人了。

珠市口关山月房间,唱机里京剧声音放地大大的,唱的大约是《徐策跑城》。关老爷子挂着副髯头一头三抖晃脑袋,关宝慧脚翘高高地磕瓜子,旁边一只座钟也在左右摇摆。

关宝慧看看钟点,把脚拿下来,往前院去,却看见徐允诺呆呆地站在院子中间。关宝慧纳闷地出声喊了一声:“徐叔!您站这儿干什么呢?”

徐允诺回了神,说:“你在这里吃饭吗?”

“铁林还没回来,在这里吃吧。”

徐允诺径直走向灶间,“我去做饭。”徐允诺需要做一些事情,才能让自己平复。

“多做两个人人的。”

徐允诺问:“还有谁?”

“说不定他一会儿就来了,也在这里吃了再回去,徐天不也得吃吗。”

听着这俩人的名字,徐允诺张了张口,但是又觉得不能跟宝慧说,老人家梦游似地转入灶间,说:“……是,谁都得吃。”

祥子拉着金海到家门口,金海下车,从兜里掏车钱。祥子摆手拒绝道:“金爷,您就不用了。”

金海把钱塞到祥子手里,说:“你在这儿等我。”

刀美兰的院门开着,他转身进去。刀美兰在糊八青拒捕时弄坏的窗户纸,转头看见金海说:“抓八青时把窗户纸弄坏了,不糊晚上进风。”

金海开门见山地说:“昨晚徐天带一帮人劫狱了,狱里兄弟拿八青说事儿,只好先把他弄回去堵大伙儿的嘴。”

刀美兰怔着,金海不敢抬头看刀美兰:“待不了多少日子,等过了这阵再让他出来。”

“徐天劫谁?”

“田丹,没劫走。”

“他人呢?”

金海仍旧低着头:“在狱里关着。”

“金海……”刀美兰望着金海,她的心疼了一下,这个男人为大家分担太多了,他照顾着所有人,但谁照顾着他呢。

“我知道,家里还有点金条,拿去狱里分分。”

“为什么?”

“他干的事儿跟八青不一样,我一人闭眼不算,得大伙儿的嘴都闭上。”

刀美兰赶忙要进屋:“你那儿钱够吗?我也有点。”

“金条?”

“金圆券。”

“算了,金圆券糊窗户纸差不多。”

刀美兰站住了,蹙着眉头问:“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

“你心里别怨我就成。”说完,金海走出刀美兰家,刀美兰看着金海的背影,焦急地捏紧了围裙。小朵之死给美兰带来的悲痛时不时地扎着她的心,这使她更加关注金海。以前金海在她生活里可有可无,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成了她的倚靠。她在心里怨恨自己的不懂事,逼迫他放自家伤了人的兄弟,埋怨他不帮自己找凶手,此时此刻,她只想帮他分担一些心事,她不想只做一个依靠他的女人。

金海不知道刀美兰百转千回的心事,他回到自己卧室,蹲到炕头去撬那几块地砖,边上有只箱子碍事。他费劲地将箱子拖到一边,撬开地砖,里面只有三四根小金条,金海皱着眉头蹲了半天,才将金条拿出来,一抬眼边上多了个人,是大缨子,大缨子俯身将刚才金海拖到一边的箱子打开,露出里面四十六根黄澄澄的大金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