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广义(第2/3页)

五天之后的早晨,是上班的时间,工厂大门拉开,喇叭里放起东方红,第一个到单位的是打更的老马,他昨晚就没走,早晨起来打开大门,掸水,用条扫扫地。大门口放了一个编织袋,老马拎了一下没拎动,以为是谁偷了工厂的配件,走得急掉了一袋,打开一看,大叫一声当场休克,后来的十几年里老马的嘴都是歪的,一直没能正过来。里面是一个人,被切成两半,还有一副白手套和一塑料桶汽油。不大一会,民警来了,打开看了看,把编织袋拎走了。袋中人二十一岁,男,无业,考了三年大学没考上,有人说是成分问题,政审没过,也有人说是紧张所致,三次都发挥失常。没练过功夫,但是腿奇长,肚脐眼之上只有一小块,剩下的全是腿。身高一米七五,只有九十斤。死因当然是刀砍,两边眉毛都没缺一点,被齐刷刷劈为两半,一半四十五斤。纵火案破了,接下来是杀人案。

这次讲不了,一定是杨广义。杨广义不好抓,这是自然,半年之后还是没有动静,据说听见十二线那边放过枪,但是并无结果。有人在报纸上号召讨论,那时候还时兴讨论,杨广义算不算见义勇为?后来不了了之了,讨论归讨论,抓人归抓人,谁也不耽误谁。终于没有抓到。确实有见义勇为的性质,如果纵火犯不被正法,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还是受到威胁,只是手段过于残忍,在社会上产生了恶劣的影响,希望杨姓男子能够投案,法理和人情总有平衡之法。这是定论了。一个月内有十数人投案,有的姓杨也是男子,有的会耍刀,孔武有力,说服教育之后都放了,这事就算过去了。

也没完全过去,我爸还是受了牵连,这牵连不是过去那种,是新的形式。总有人到家里来找我爸,不拘于本市之人,天南海北,来的人都带着钱和礼,您是杨广义的徒弟?我爸说,我不是,我是装车的。来人说,陈师父谦虚了,这是一点点小小意思,帮我带给杨师父,让他保重身体,如果可能的话,你提一嘴是湖北林海飞。我爸说,赶紧拿回去,我根本见不到他。来人把东西放下就走了。还有人说,陈师父,我下岗了,厂长把厂子搞黄了,此人还有个情妇,我们的钱都让这烂货花了,你跟杨师父说一声,把他杀了吧。我爸说,你去马路静坐,找我没用,我不认识他。来人把厂长的姓名地址顺着门缝塞进来,走了。也有人来了,背着一条朴刀,说,来,我们比划比划。我爸说,我不会功夫。来人说,那你把杨广义叫出来。我爸说,我没地儿叫去,你们怎么就是听不进去呢?把你那破刀放下。来人说,我们比划比划,我看你学了点啥。我爸说,行嘞,我报警。

我妈说,那段时间我爸做梦经常喊,主要是两句话,一句是,我不是,你们聋了?黑猫白猫,狗啊我是。另一句说,杨广义,我操你妈了逼。

赵静脖子上的钥匙串哗啦哗啦响,之所以发出这种声音,是因为她一边讲一边跳,好像那话是水,一晃荡才有声儿。我说,不可能。她说,怎么不可能?我说,杨广义不可能让人扎一刀,无论是偷袭还是比试。赵静说,就是让人扎了一刀,厂里人都知道了,你还不信?我说,别人信我就得信?杨广义的功夫在那,只有他伤别人,别人伤不了他。赵静说,我开始也这么想的,但是老师说,干啥都得练习,也许这几年他没练呢?没练就得退步,骄傲使人退步。我说,他藏了这么多年,他要是骄傲,早出来了,他一定每天都在练刀,不但不退步,还得进步。赵静说,要不你问问你爸。我说,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他们不认识,我天天见他,还能有假?她说,万一他是装的呢?《无悔追踪》你看没?那瘦高个装了多少年啊。我说,他是你爸还是我爸?没事赶紧回家写作业去,咸吃萝卜淡操心。赵静又磨蹭了一会才走,她爸晚上又去打牌了,她怕她爸和她妈干仗。

晚上下班,我爸和我妈吃过了饭,我拿眼瞄他们,他们肯定知道了,只是谁也不提,吃过饭,俩人要去看我爷。我爷得了脑血栓,每个周末我爸和我妈都去看他。那间小平房动了迁,要不我们也不能住在厂子里,不过房子在我爷名下,他和我奶那时住在我二姑家,我二姑和二姑夫伺候着,所以周末我爸和我妈必去看,意思是我们没忘了老人,你们也别忘了我们,大家谁也别忘了谁。晚上落了雪,开始小,后来渐大,风也起来了,车间的窗户呼呼作响。我妈说,你别去了,还得驮你。我说,我想去看我爷。我妈说,他现在一共认识仨人,都是他儿女,我都是白去,你去干吗?我说,上次他就把我认出来了。我妈说,那是把你认成你爸小时候了,待着吧,回来早的话到秋林给你买两块方糕。我爸不说话,刷完碗穿上衣服,跟我妈走了。我从车间二楼的窗户看着他们俩把自行车推进雪里,逆风,俩人摇摇晃晃,终于骑上去,好像倒退一样往前走,终于骑出了大门,进了一片白雪花里,看不见了。

后来雪越下越少,有时候我听说,整个冬天只下了半场雪,稀棱棱的,还没超过汽车的轮胎就变成了雨,我妈给我打电话,总说没有雪,她和我爸觉得看什么都看不真亮。我说,我印象最深的就是96年冬天,下了一场大雪,我自己在家,特怕你们回不来了。我妈说,扯蛋,什么时候把你自己扔家过?我说,有那么一次,你和我爸去看我爷,就是听说杨广义让人扎了那时候。我妈说,没有的事儿,你爷最疼的就是你,不带你去,他得拿拐棍抡你爸。我说,那时候我爷不认识我了。我妈说,你爷谁都不认识,你一进屋就把你认出来,你姑还说,我们啊,端屎端尿,不如这个隔辈儿的小兔崽子。我说,嗯,可能吧,也许是我记错了。我妈说,你不是记错了,是你啊,都给忘了。

大概十点半左右,我醒来时看了一眼自己的电子表,我感觉车间里进来人了,车间空旷,但是在车间住了一年,我练就了一个本领,只要夜里车间进人,我准醒。我起来穿上套头的毛衣,从二楼的窗户往下看,雪已经停了,月亮照在厂中央的甬路上,好像一条无穷无尽的银河。人的脚步不算轻,一步步走上二楼来,我从文具盒里找出一把裁纸刀拿在手里,大拇指把刀刃顶到最长。我和我爸我妈分睡在两个杂物间里,他们的略大,用木板隔成上下两张床,因为他们不在,所以门虚掩着。我的杂物间离他们大概十米,在连廊的同侧。来人在他们的住处停下脚步,估计是打开门看了看,然后走到我的杂物间门外,听了大概五秒钟,说,有人吗?我没回答。他说,陈皮在吗?我说,不在。他说,嗯,你是陈皮的儿子?我说,你是谁?他说,我叫杨广义,杨是姓杨的杨,广义是狭义对应的那个广义。我把门打开,门口站着一个年轻人,也就二十七八岁,肩膀宽厚,一张方脸,没戴帽子,短头发,穿了一件灰色棉袄,干干净净,一只手里攥着两只黑色牛皮手套。我说,你撒谎,你得管杨广义叫叔。他说,你爸呢?我说,他和我妈去看我爷了,他认识真正的杨广义,你赶紧走吧,一会他就回来了。他说,哦,听说他要跟我学功夫?我说,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他说,我信息闭塞,刚听说。你这有吃的吗?我想了想说,没有,只有一个苹果。他说,我们一人一半吧,给我一小半就行,我有点渴了。我把苹果在腿上蹭了蹭,用裁纸刀切成两半,他接过去说,还切得挺齐。他三口把苹果吃了,说,有烟吗?我说,没有,别得寸进尺。他笑了笑说,也是,这话说得好。我忽然发现,他一条腿有点不利索,站着的时候左腿有点虚着,分量都在右腿上。我感觉心跳加速,好像过去多年里全部的热血和梦都涌上头颅,我说,你真让人扎了一刀?他说,是啊。说着用手指了指,说,在大腿后面,不是刀,是锥子,锥进一寸。我说,谁干的?他说,没看清,我没回头。我说,你为什么不回头?他说,我怕我回头就要杀人。说完他又笑了笑,我才知道了一件别人不知道的事情,杨广义是个爱笑的人,虽然那笑总是出其不意。他说,你爸这么多年不容易,我也不容易,各有各的难,你把手给我看看。我伸出手,他按了按我的手指,又按了按我的肩膀,然后说,行,我的时间不多,等不了你爸了,我教你一套刀,也算是没白来。说着,他从怀里拿出一把弯刀,比我想象的小,只比手掌长一点,用手一捻,变成两把,我说,你有两把刀?他说,是,这刀是双刀,左刀叫狭,右刀叫广,所以叫广狭刀。刀法不难,我跟你说说你就明白,我现在已经不需要两把刀了,给你留下一把。我没有接刀,我看着他的脸,他面带微笑,如此的单纯,我说,我不学。他说,你不学?我说,我不学。他说,为什么不学?我说,我明天还要上学,明天我值日,我得早点睡。他说,你知道多少人……我说,是啊,我不学了,我刚才骗了你,我这还有一个苹果,你拿走吧。我从我的枕头旁边拿出一个苹果,放在他手里。他接过苹果,好像有点走神,过了一小会,他点点头,把双刀放进怀里,说,是啊,我是蒙了召,你还小,你还不明白。我说,我明天得去班里拖地,还得给每一个同学发早自习的卷子。他说,好,那就到这,咱们清了?我说,清了,我也不跟我爸说。他说,我信你,如果你什么时候想找我,就拿一个苹果,放在北陵公园东门的石狮子爪子底下,咱们聊聊天。我说,记住了。他冲我一笑,扭头走了。我从窗户上面望去,没再看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