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历山大·勃洛克(第2/3页)

我们沿着涅瓦河的沿河街走去,不知为什么,这天一路上的情景我记得异乎寻常的清晰。

那是十月的一天,雾霭沉沉,落叶萧萧。在这样的日子里,雾总是萦绕在地面上,久久不肯散去。它化作牛毛细雨,把清新的空气注满我们的胸腔,把像尘埃一样细小的水珠沾满铸铁的栅栏。

勃洛克有句用语:“秋日的影子”。这天就布满了这种昏暗的、料峭的影子。一幢幢在列宁格勒围困期间被弹片炸得伤痕累累的住宅的窗玻璃,闪烁着昏暗朦胧的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煤烟味,想必是打港口飘来的。

我们走得很慢,常常停下来,久久地望着四周的一切。不知为什么,我深信勃洛克经常是走这条路回家的,而不是走那条乏味的军官街。

闻到了一股覆满水藻的河水和锯屑的气味。涅瓦河边这段路比较荒凉,有几个穿短棉大衣的姑娘正在这里用电动圆锯把桦树锯成劈柴。锯屑像一道道焰火,飞溅开去,可是一向尖得刺耳的电锯声在这儿却不知为什么变得柔和、低沉了。电锯仿佛是在悄声唱着歌。

面前出现了一条黑沉沉的运河,这就是普里亚日卡河。河那边耸立着船厂的船台、烟囱、浓烟,以及一排排熏黑了的厂房。

我知道勃洛克寓所的窗子是朝西的,正对着这座工厂,正对着河边。

我们走到了普里亚日卡河边,立刻看到在一片低矮的石头房子后边有一幢唯一的高房子,非常普通的砖房,这就是勃洛克的故居。

“我们终于到了。”我对女儿说。

她停了下来。她的眼睛里闪耀着喜悦,但顷刻间,又添上了泪光。她竭力想忍住泪水,但是泪水不听从她,还是夺眶而出,一颗颗小小的泪珠从睫毛上滚落下来。后来她抓住我的肩膀,把脸埋入我的衣袖,以遮住泪水。

这幢房子的窗户闪烁着列宁格勒昏暗朦胧的光,可是对我们父女俩来说,这地方,这光,都好像是神圣的。

我不由得想,诗人是多么幸福,青年人把首次萌发的爱——羞涩的、感激的爱奉献给他。青年人推崇年轻的诗人。因为在我们的概念中,勃洛克不论过去还是现在,永远是年轻的。几乎所有悲剧性地活着而又悲剧性地死去的诗人的命运都是这样的。

即使在勃洛克弃世前的最后几年里,他被内心的焦灼折磨得苦不堪言,可他仍然保持着青春的风采。而这种内心的焦灼他从未向任何人吐露过,因此成了千古之谜。

讲到这里,我必须插进几句题外话。

许多人都知道,有些作家和诗人拥有一种巨大的创作“感染力”。

他们的散文和诗歌,即使以最小的剂量滴入你的意识之中,就可使你激动、振奋,使思想汹涌澎湃,使形象纷至沓来,感染给你一种非要把这一切遣之笔端不可的愿望。

就这个意义上来说,勃洛克给予了许多诗人和作家以正确的启迪。他不仅通过他的诗歌,而且通过他生活中的一些情况,给予人们这种启迪。我举个例子,这个例子也许并不十分典型,但正好是我想起来的。

作家亚历山大·格林有一部尚未发表的遗作,长篇小说《凤仙花》。这部小说的背景和许多细节都同勃洛克曾经多次谈到过的他在布列塔尼半岛[24]上的小海港阿贝弗拉克的生活相同。

勃洛克是在那个海港平生第一次接触到海上生活的。这使他像孩子那样入了迷。一切都像童话一般引人入胜。

他写信给母亲说:“我们生活在航海信号的包围之中。主灯塔每隔五秒钟闪亮一次,照亮了我们家的墙壁。港内停泊着一艘二十年代(十九世纪)的拆除了武器装备的三桅巡洋舰。这艘巡洋舰曾参加过墨西哥战争。舰名叫‘墨尔波墨涅’[25]。舰艏有一尊冲向海洋的白色雕像。”

还可从信中摘引一段有代表性的片断:“不久前,有座旋转灯塔上的年老的守夜人,未及在入夜之前把机器修复,就突然死去了。于是他的妻子叫她的两个年幼的孩子通宵用手转动机器。为此向她颁发了一枚荣誉团勋章。”

“我想,”勃洛克指出,“俄罗斯人也会这样做的。”

在阿贝弗拉克港口附近的一个岛子上,有一座古老的瑟戎要塞。法国政府鉴于这座要塞已破败不堪,毫无用处,决定以很低廉的价格将它卖掉。

勃洛克显然非常想买下这座要塞。他甚至计算过,购买要塞,加上平整土地、开拓花园和修葺房屋的费用,总共两万五千法郎就够了。

这座要塞中的一切,无论是已半朽烂了的吊桥,无论是暗炮台,无论是火药库,无论是大炮,都富有浪漫的情调。

在亲人们的劝阻下,勃洛克没有买下要塞。可是他时常跟亲友们谈起这座要塞——要幻想让位给清醒的思考并不是那么容易的。

格林听到了这段往事后,写成了一部长篇小说,讲一个老人膝下有一个女儿,年轻美貌,大家都称她为“凤仙花”。老人向政府买下了一座古老破败的要塞,携女儿住了进去,把倾圮的塞墙变成了芳香扑鼻的灌木丛和花坛。

小说写了许多五光十色的事件,但写得最好的,大概还是要塞本身——安宁(军事设备早已拆除)、和平、富有浪漫色彩的要塞。此外,对花园的描写也是出色的。树木、灌木丛和鲜花,无不写得栩栩如生。

应当承认,我读了勃洛克的有些诗篇后,也产生了乍一看来颇为奇怪的想法——我想要写几篇同这些诗歌由于情绪相似而精神上相通的短篇小说。

直到今天我仍然有这个想法。不过直至目前,我还只写出了一篇这样的短篇小说,叫《雨中拂晓》[26],它完全脱胎于勃洛克的诗歌《俄罗斯》。

不可能的事情也可能做到,

即使千里迢迢也心甘情愿,

只要在远方的路梢,

从头巾下飘来明亮的流盼……

对于勃洛克的诗歌和生平,我无意作出也无力作出我自己的解释。我不大理解勃洛克对俄罗斯和人类将会遇到的考验所怀有的那种先知式的、神秘的恐惧;至于他那种宿命的孤独感、毫无出路的怀疑、灾难性的沉沦以及他对革命的过于复杂化的理解,更是我无法理解的。

勃洛克身上吸引我、使我着迷的是他成熟的诗篇中和他生活中的完全具体的诗意。至于他那种矫揉造作的、既无生气蓬勃的形象,也无血肉的、朦胧的象征主义的迷雾,不过是积重难返的中学生的幼稚癖好而已。

我有时候想,勃洛克身上有许多东西对现在这一代人来说,对新青年来说,是无法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