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哈伊尔·普里什文(第2/3页)

要是诗人们熟谙天文学,那么他们所喜欢吟咏的星空在他们笔下就会壮丽得多。

吟咏夜晚,可是却不知什么星叫什么名称,因而只能泛泛地描绘星空,这是一回事,而诗人如果知道天体运行的规律,如果知道映在湖水中的不是笼统的星光,而是美丽明亮的猎户座,尽管吟咏的是同一个夜晚,却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即使最不重要的知识也能向我们揭示美的新领域,这类例子是举不胜举的。在这方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经验。

此刻我想起了一件事,普里什文仅用一个句子就给我解释清楚了我一向认为是偶然的一个现象。而且不仅止于解释,我认为,他还把一种合乎规律的美注满了这种现象。

我早就发现,奥卡河畔茂草丰美的春泛地上,有些地方一簇簇的野花繁茂得好似一个个单独的生机蓬勃的花坛,而有些地方在普通的青草中间,突然会出现一条由同一种野花构成的逶迤曲折的花带。这从小飞机“Y-2”上看得尤为清楚,这种飞机常常到草地上空去喷洒农药,消灭水塘和沼泽中的蚊蚋。

多少年来,我欣赏着这些由茁壮芬芳的野花构成的花带,在赞叹之余,总闹不清怎么会出现这种现象的。不过说句老实话,我对此从来没动脑筋去思考过。

后来,在普里什文的《一年四季》中,我找到了解释这种现象的答案,这个答案仅一句话,写在名叫《鲜花之河》的那一小节里:

在春汛时一条条水流经过的地方,如今到处都是一条条鲜花之流。

我读完这个句子,立刻恍然大悟,原来花带就生长在春汛流经的地方,因为汛水退后留下了肥沃的淤泥。这就像是一幅用花朵绘制成的春汛图。

在离莫斯科不远的地方有一条河,叫杜布纳河。数千年来,人们一直居住在这条河的两岸。这是一条尽人皆知的河流,已标入地图。它缓缓地流经莫斯科郊外绿油油的丘岗和平野,流经一座座开满啤酒花的小树林,流经像德米特罗夫、维尔比洛克、塔尔多马这样古老的城市和乡村。千千万万的人到过这条河畔。其中有作家、艺术家和诗人。可是没有一个人觉得这条河有什么特别惹眼的地方值得加以描绘。在它的岸边走过时,谁也没有如入奇境之感。

可是普里什文不但有如入奇境之感,而且还描绘了这条河。于是质朴的杜布纳河,在他笔下成了一次地理上的发现,透过朦胧的雾霭和微燃着的落霞,闪耀出了奇光异彩,成为我国最富于诗情画意的河流之一,有自己独特的生活、独特的植物、独特的景观以及沿河居民独特的生活方式和独特的历史。

我国过去有现在仍然有好些学者同时又是诗人,例如季米里亚泽夫[85]、克柳切夫斯基[86]、凯戈罗多夫、费斯曼[87]、奥布鲁切夫[88]、缅兹比尔[89]、阿尔谢尼耶夫[90],再如年纪很轻就死去的植物学家科热夫尼科夫[91]。他写过一本纯科学的然而却引人入胜的书,专门谈植物生活中的春秋两季。

同样,我们过去有现在仍然有好些作家善于把科学写进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中去,而且是作为小说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写进去的。这样的作家有梅利尼科夫-彼切尔斯基[92]、阿克萨柯夫、高尔基、皮涅金等等。

但是普里什文在这些作家中占有特殊地位。他是个知识渊博的人,通晓民族志学、物候学、植物学、动物学、农艺学、气象学、历史、民俗学、鸟类学、地理、方志学以及其他领域的科学。他的所有这些知识都有机地进入了他的作家生涯。这些知识并非一大堆死的重荷。在他身上,它们是活生生的,不断地被他的经验,被他的观察所丰富,被他那种得天独厚的禀赋所丰富,这种禀赋就是他能一眼看出科学现象的最富于诗意的形态,并能通过不论是大的还是小的,然而始终是出人意料的例子来加以表现。

普里什文在写人的时候,仿佛总是微微眯起他的眼睛,以便洞烛人的心底。他对花哨的外表毫无兴趣。他感兴趣的是每个人心底的理想,不管这个人是伐木工人、制鞋工人、猎人还是赫赫有名的学者。

把人秘之于内心的理想揭示出来,这就是他的任务。可是要做到这一点是困难重重的。人身上再也没有比理想隐藏得更深的东西了。这也许因为理想经不住最轻微的嘲弄,即使是开一两句玩笑也会受不了,当然,更不用说听任冷漠的手去触摸它了。

只有对志同道合的人才肯把理想和盘托出。而普里什文正是我国这些藉藉无名的理想家们的志同道合的人。即使举他的短篇小说《鞋子》为例也足以证明这一点了。这篇小说写了好几个来自玛丽亚林的像陀螺一样终日忙碌的制鞋工人,他们的理想就是给共产主义社会的妇女们制作世界上最精致、最小巧的皮鞋。

普里什文身后留下大量的笔记和日记,记下了他就写作技巧所作的思考和他的许多见解。他对写作技巧的了解,就如对自然界的了解一样透彻。

他有一篇议及散文的朴素简练的短篇小说,我认为,就思想的正确性而言,这篇小说堪称典范。小说名叫《著作家》。其中写到作家本人和一个牧童就文学所作的一席对话。

我这就援引于下。牧童对普里什文说:

“‘你要是能照实写就好了,可你写的东西,没准全是编造出来的。’

“‘不全是,’我回答说,‘有那么一小部分是编造的。’

“‘要换了我,我才不那么写呢!’

“‘全都照实描写?’

“‘对。哪怕描写黑夜也行嘛,描写沼泽里的黑夜是怎么过去的。’

“‘你倒说说看,是怎么过去的?’

“‘就这么过去呗!夜。在深水潭旁边有一棵很大很大的灌木。我坐在灌木下边,小野鸭斯威斯、斯威斯地叫着……’

“他把话停了下来。我以为他大概是在寻找词汇,或者在等待形象出现吧。可就在这时,他突然掏出牛角风笛,开始在上边钻起第七个孔眼来。

“‘那么下文呢?’我问,‘你不是要把夜照实描写出来吗?’

“‘我已经描写了,’他回答说,‘全都是照实描写。一棵很大很大的灌木!我坐在灌木下,小野鸭子一宿斯威斯、斯威斯地叫个不停。’

“‘太简短了。’

“‘瞧你说的,太简短,’牧童诧异地说,‘叫了整整一宿,斯威斯,斯威斯。’

“我回味着他讲的话,不觉称赞说:

“‘太好啦!’

“‘难道不好吗?’他说。”

在写作的事业中,普里什文是一个胜利者。我不由得想起了他的一段话:“……即使只有荒芜的沼泽目击你的胜利,它们也会像怒放的鲜花一样,变得异常美丽,于是春天将永驻在你身边,而且仅仅只有春天,那赞美胜利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