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伊莱走进我们的生活之后,有一次,我发现妈妈独自坐在汽车后座,那时我刚刚放学,而她本应出门上班。

我妈妈穿着浅蓝色的棉布裙子,脚上还穿着鞋,平时在车里她从不穿鞋,我们上车前总会把鞋脱掉。

“你怎么了?”我问,“你为什么不上班?”

“只有真话才有意义,”我妈妈说,“我觉得伊莱对我说了谎。他从来不谈论他的生活,每次我问起这方面,他都会转移话题,我看不透他。”

我妈妈通常能够看透一个人的内心,看到里面的碎玻璃和泪水满盈的瓶子。

“我能看见人身体里面的破窗户,”她说,“还有浴缸里的污渍、地毯上烟头烧的洞和他们吞下的所有止疼片。”

我妈妈说,她每过完一个生日,这种感觉都会更清晰一点。“我想起了小时候的钢琴课。”她说。

她六岁开始在一所私人音乐学校学钢琴,直到十五岁那年学校关门,然后又在家里跟着罗德里戈先生学琴,直到我们驱车离开的那一刻。

罗德里戈先生是一位来自古巴的音乐家,在维也纳和伦敦学习过,本应成为出色的钢琴演奏家。他还引导我妈妈爱上了布鲁斯和爵士乐。

“当然,他从来没出过名,”妈妈说,“只能当个老师,因为他必须养活妻子和两个孩子。但我知道还有一个原因。为了督促学生,罗德里戈先生喜欢体罚,比如扇巴掌、打屁股和抽鞭子。每当看到他敲打节拍器,我就知道当天的晚饭没的吃了。我能从他成年的皮肤上看出他童年时代的瘀伤和骨折的痕迹。每次上钢琴课,弹完热身的那几段之后,房间里就开始飘出消毒水的味道。”

“你想念你的钢琴吗?”我问。

“是的,我也想念罗德里戈先生。他知道不管什么人,假如想学音乐,只需要听一首歌,跟着旋律摇摆就够了。”

因为能看穿一个人的皮肤和脑壳,识破表象之下的本质,所以我妈妈总是会不顾表象,和看上去不该靠近的人待在一起。

有一次,她让一个十八岁的搭车客在我们的车里待了两天。我搬到后座和妈妈一起睡,他占了我在前排的老位置。这家伙瘦得出奇,牛仔裤上的几个腰带环被一根皱巴巴的皮带捆得几乎凑到了一起,裤腰快要滑到屁股上,皮带扣是银色的,中间有一只金鹰。

年轻人手臂上青筋凸起,好像一条一条的树枝。

“你能看到他的身体里有一棵树。”我妈妈说。

他皮肤苍白,眼睛深蓝,睫毛很长,几乎跟我俩一样瘦小,来自加利福尼亚,善良有礼貌。他说自己的父母是学校老师。

他是离家出走的。当他把这个打算告诉父母时,他们笑出了声,还说,要是你走了,那就别回来。他们不相信他,以为他在开玩笑。

我妈妈叫他“别回来先生”。

“我也是离家出走的,”我妈妈告诉他,“离家出走的人需要互相照顾。”

“不过,”她补充道,“我能看出你是个从来没有梦的男孩,从来没想着躺下来睡一觉,好好做个梦,所以你的人生只活了一半,还没有体验过另一半。生命结束,死亡来临,死亡是无梦的睡眠,可你在活着的时候也不习惯做梦,因而缺乏对梦的警觉,不在意它是否出现。”

我妈妈说得对,这个离家出走的年轻人从不睡觉,总是睁着眼睛。

“你犯了一个错误,”她告诉他,“你需要休息。假如有人问我爱好什么运动的话,我会回答‘睡觉’。”

正是因为“别回来先生”,我才对我妈妈的父亲有所了解,并且知道了她当年离家出走的原因。

“别回来先生”和我们一起待了两天。我们站在车外,靠在后备厢上,看着高速路上来来往往的小汽车和卡车。我妈妈剥开一个橙子,挖出甜美多汁的果肉,递给“别回来先生”。她已经认定他遭遇了人生的“海难”,而且患上了“坏血病”,急需橙子补充维生素,因为她相信一个人即使没有漂浮在海上也会遇到海难。

我嚼着口香糖,想着妈妈还会让“别回来先生”在这里逗留多久,反正我是已经准备好和他道别了。

“夫人,”年轻人问,“你为什么要和女儿住在这辆车里呢?”

我妈妈没回答。

“而且你瞧,”他站直身体,向前走了一步,指着轮胎周围高高的杂草,“这辆旧车已经很多年没开了,轮胎早就瘪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妈妈说,“我真的没有什么要开车去的地方,真的没有。”

“那为什么呢?你们为什么住在这里?”

“答案很简单。我父亲在我家的每个房间里都搁了一把苍蝇拍。”我妈妈说,“这就是我离开的原因。”

听到她说出这些话时,我一下子安静下来,屏住了呼吸,嘴巴里的口香糖也停止了咀嚼。

“我家里的那些苍蝇拍,有些挂在钩子上,有些平放在窗台下。我父亲有很多苍蝇拍,他喜欢拿着它们拍来拍去,直到被他拍打的东西死了为止。”我妈妈解释道,“他连蝴蝶都不放过,所以也喜欢用苍蝇拍打我。他还喜欢踩东西,把甲虫或者蚂蚁什么的碾死,他脚上的鞋就是用来碾东西、压东西和踢东西的,那些小家伙都在劫难逃。他从来不上班,没有工作。我给他留过一张字条,告诉他我离家出走是因为他绝对不会出去找我。我父亲认为,等我花光了钱,迟早会回去,所以他现在肯定还在等着我。”

“你从来没跟他要过钱吗,夫人?”年轻人问。接着他又自我纠正道:“你肯定从来没跟他要过钱,你甚至不需要回答我的蠢问题。人们总以为离家出走的人没有自尊,但我们的自尊泛滥,多到能开银行。”

“珀尔,”妈妈对我说,“我把你从苍蝇拍底下救了出来。我从小就想知道一件事,这个问题一直装在我心里:别的人会不会洗自己家的苍蝇拍呢?”

“离开你爸爸是件好事,夫人,”年轻人说,“不能让一个老头子打你的女儿。这是我听说过的最糟糕的事。”

这番话让我妈妈满心欢喜,仿佛眼前这个年轻人刚刚给她颁发了“好妈妈”证书。通常我妈妈无论做什么事都会有人反对,好像不住在一座像样的房子里,就没资格找工作、不配交朋友或者跟人家借东西。不知多少人对我们的生活方式大摇其头。

我妈妈从未忘记“别回来先生”,说他有一双天生用来鼓掌敬拜上帝的手。他俩彼此理解,惺惺相惜。他的“只活了一半的人生”让她担心,所以她总是一次次提起。

“没错,他是一根爆竹,可能会炸伤你的手指头,”她说,“他还是童话里恶毒残酷的小矮子。如果你不在夜里做梦,那么唯一重要的只有现实人生,除此之外无处可去。我才不会惦念他那活像一袋子碎骨头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