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第2/2页)

我把口香糖放进嘴里,上了车,关上门。

我举起手掌在窗玻璃上按了一下,诺埃尔在外面也做了同样的动作。

假如艾普尔·梅没和我闹翻而且也在现场的话,她一定会说:“那个诺埃尔其实在想着伊莱,她以为自己现在有机会接近他了,因为你妈妈死了。明天早晨她就会给他送饼干,还会喷香水,让他靠在她肩膀上哭。”

儿童保护中心的女人转动车钥匙,发动机转起来,空调里吹出来凉飕飕的冷风,我嘴里的冬青口味口香糖尝起来就像松果。

“我怕热,希望你别介意。”女人说。

她把车倒出访客停车场,在“欢迎来到印第安水域房车公园”的牌子下面转了个弯,向右拐上了高速公路。

我本想在离开房车公园的那一刻转头向后看,但我没这么做。因为没人跟我们挥手告别。

在车里,女人说:“我告诉所有被我接走的孩子,请不要在你们摔倒或者磕破膝盖什么的时候给我打电话,我只是个社工,你们只是我的客户,我不是你们的亲戚,不是你们的阿姨或者玛丽·波平斯[1]。我的工作是送你们去寄养家庭。听着,只有在紧急情况下才能打电话给我。系上你的安全带。”

我没回应,只是默默地扣好安全带,看向窗外,嚼着诺埃尔给我的口香糖。

“你肯定想知道你能不能看看你妈妈,我接走的每个孩子都有这样的打算,因为他们不相信死亡。所以,听清楚,这是不可能的。没人会让你看她,孩子。她全身都是洞。不,我没看过她,没有,我只是听别人说的。其中一个警察说,你妈妈全身都是洞。”

我没回应。

“你怎么这么安静?嗯?你聋了吗?你不仅长得怪模怪样,还是个哑巴?你难道不为你妈妈伤心吗?你脸上怎么连一滴眼泪都没有?”

我没回应。

“好吧,既然你不打算说话,那就读点东西。这是你的档案,自己看看吧,你需要知道的一切都在里面。”

女人一手把着方向盘,另一只手伸到后座,递给我几张订在一起、装在黄色文件夹里的纸,然后便开车载着我,远离了我的汽车之家、垃圾场、秋千和那条被枪杀的小河。

儿童保护中心的社工打开收音机,带我驶离了我的童年。

如果这时候我妈妈也在后排座,她一定会说:“你以为遇到了不好的事情就像是身体挨了一针那么简单,认为情况不会变得更糟,你现在得救了。可悲剧不是治病的药,你可以吞下一片或者喝掉一勺,悲剧总会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候踢得你爬不起来。”

这一次再也不是假装,这一次我真的离开了房车露营公园,沿着高速公路向萨拉索塔的方向行进。我们在第一组交通灯下开上左边的匝道,然后向左转,再在斜坡上向右转,穿过一排棕榈树,经过沃尔玛。我的眼睛追随着沥青路面中央的白线,这条长长的白线起源于尼亚加拉瀑布的一条河流,一直奔向墨西哥湾。

假如我妈妈也在车上,她会说:“快点开,让我们吃一张超速罚单,用力踩刹车,留一条大黑印。”

我的脑子就像一本满是问号的语法书。谁杀了她?为什么?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我现在要去哪里?还有谁会关心我?我会见到我妈妈吗?我以后住在哪里?我还能再见到艾普尔·梅和科拉松吗?伊莱在哪儿?他们会不会找到我妈妈的家人?我会去哪里上学?谁会成为我的监护人?

我翻开膝头的文件,读了我的档案中的一小部分,那是一份警方报告的复印件,几个小时之前刚刚提交,原来我出门上学几分钟后我妈妈就遇害了,她死了七个小时之后我才知道消息,那七个小时里,我依然以为她还活在世上,还在想着我。

我读完了全部档案。

第一页是警方的报告:

年近三十的白人女子在“印第安水域房车露营公园”入口处身中二十多枪,没有检测到脉搏,暂时没有目击者出面作证,但几位居民表示,他们在早上八点十五分听到了至少二十声枪响。罗丝·史密斯和她丈夫鲍勃·史密斯中士说,他们没把枪声当回事,因为那一带经常能听到枪声,人们喜欢射击河里的短吻鳄。罗丝·史密斯说被害人是玛格特·弗朗斯,弗朗斯和她的女儿珀尔无家可归,住在一辆福特“水星”汽车里,汽车停在房车露营公园的外面。同为本地居民的科拉松·路兹及其丈夫雷伊·路兹表示当时他们不在家。牧师雷克斯·伍德也居住在房车公园,他说自己什么都没听见。有人发现枪手死在被害人旁边的地上。他的驾驶执照是由加利福尼亚州颁发的,上面显示其姓名为保罗·卢克·马修斯,男性,白人,蓝色眼睛,身高六英尺[2]。马修斯前往露营公园的目的疑似出售枪支,响应当地教会“反暴力回购枪支”的活动。据玛格特·弗朗斯的邻居指认,马修斯枪杀了被害人,然后自杀。为了保护犯罪现场,那里已经用警示带围了起来。

我妈妈被他杀死了二十次。

我读报告的时候,车里的收音机播放起了劳拉·奈罗的歌《婚礼钟声令我哀伤》。这是我妈妈最喜欢的歌之一。

我的档案的第二页只有一句话:被害人的唯一亲属是其女儿珀尔·弗朗斯。

仿佛我的人生只有这一句话那么长。

我合起文件夹,看着窗外。

我从嘴里拿出诺埃尔的口香糖,粘到座位底下,我的手指在那里摸到了好多个圆形的凸起,看来这个社工的车座底下是孩子们的口香糖坟墓。

女人调高歌曲的音量,她显然希望收音机的声音能够盖过谈话声,这样就不用和我说话,我敢肯定,她一定受够了和弃儿们说话。

劳拉·奈罗的声音充满整个车厢,没有给其他声音留下任何见缝插针的空间。

我们开着车远离了房车公园、福特“水星”、艾普尔·梅和诺埃尔,天上下起了毛毛雨。我感觉到那片扭曲的土地正向我鞠躬致敬。闪电破开云层,短暂照亮车内,树木倾斜,高速公路抬升,连佛罗里达正午的太阳都离我的旋转轨道更近了。

雨滴打在车窗上,我听到了妈妈的声音,它像一首歌那样填满我的心。她说:“小女孩失去了她的妈妈,当她的妈妈甘愿变成陌生人练枪的靶子时,连坠落的雨滴都会显得仁慈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