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教师(第2/2页)

那个冬夜,她走在冷冷清清、冰雪覆盖的街头,觉得生活同样如履薄冰。温士堡没人知道她经历了多少冒险,如今的生活也依旧刺激。日复一日,她在教室里上课,在街上走路,悲伤、希望、欲望无时无刻不在心中纠缠。在冰冷的外表下,她的内心波澜壮阔。镇上的人都认定她是个老处女,又因为她话不饶人、我行我素,觉得她不通人情,而他们生活中的种种苦乐,都是人情给的。事实上,她的灵魂比他们都要火热。五年前她结束漂泊,在温士堡定居,成为一名老师。五年以来,她不得不一次次地在夜晚出门散步,以平息心中的矛盾与战火。有一次,在一个雨夜,她在外边徘徊了六个钟头,回到家时和伊丽莎白·斯威夫特大吵了一架。“还好你不是个男的,”她母亲骂道,“我等你爸爸回家等了多少次,担心他又惹上了什么新的乱子。别怪我骂你,我只是慌够了,不想看到你遗传他最糟糕的一面。”

凯特·斯威夫特的脑子乱哄哄的,全是乔治·威拉德的影子。他读书的时候写过一篇东西,她觉得当中闪着天才的火花,想帮助那火花变成熊熊烈火。在某个夏日,她去了温士堡鹰报报社,看见男孩刚好闲着,于是带他穿过主街,去了集市高地,坐在河边的草地上聊天。女教师想让男孩心里有些谱,成为一名作家需要面对哪些困难。“你得去了解生活。”她声音颤抖,又饱含真情。她抓住乔治·威拉德的双肩,把他转过来,看着他的眼睛。要是有人路过,准会以为两人要抱在一起。“如果你要成为作家,就不能对文字随随便便,”她细说道,“没准备好不如把笔放一放,先生活。我不是要吓唬你,只是想让你明白,你打算做的事没那么简单。你不能成为一个兜售文字的小贩,你要了解的不是人们在说什么,而是他们在想什么。”

在礼拜四风雪夜的前一晚,也就是牧师在教堂钟楼等着看她身体的前一晚,年轻的乔治·威拉德去她家借书。正是那一晚,令男孩心中混乱不堪。他胳膊下夹着书,准备告辞,凯特·斯威夫特又饱含真情地说起话来。夜色渐深,房间里灯火阑珊。他转身要走,她轻轻喊了一声他的名字,忽然抓住了他的手。年轻的记者正处在蜕变的年纪,刚有了男人味,又没失去男孩的天真可爱,这让寂寞女人的心难以安定。她疯狂地想让他明白生活的重要意义,希望他能真实诚恳地阐释生活。她凑近身子,嘴唇轻轻拂过他的脸颊。在同一瞬间,他第一次发现她身体上的那些部位多么美丽。两个人都有些不好意思。为了平息激情,她又换回了严肃凌厉的表情。“可是有什么用呢?再过十年,你才会明白我现在说的话。”她激动地说。

到了风雪夜,当牧师坐在教堂里等着她出现时,她正往报社赶去,想再找男孩谈谈。她在雪地里跋涉了很久,又冷又累,心里满是孤独。她走在主街上,看见印坊的灯光映在雪地上,鼓足了勇气推门进去,在炉子边坐了一个钟头,聊着生活,聊得情真意切,将那驱使她冲进雪地的激情化为滔滔不绝的语言。她说得灵思泉涌,仿佛在班上给孩子们讲故事。这男孩曾是其中一个,她渴望为他打开生活的大门,觉得他有理解生活的天赋。她激情太盛,于是又忍不住抓住他的肩膀,扭过他的身子。在昏暗的灯光里,她的双眼炯炯有神。她站起来,笑了一笑,笑声不像平日里那样尖刻,而是带着古怪和犹疑。“我得走了,”她说,“要是再多留一分钟,我会想亲你的。”

此刻的报社弥漫着困惑与混乱。凯特·斯威夫特转身朝大门走去。她是老师,更是女人。她转过头看着乔治·威拉德,心中渴望被男人爱。那热烈的渴望仿佛一场风雪,已经千百次地扫过她的全身。灯光下的乔治·威拉德看起来不再是一个男孩,而是一个男人,准备好了做男人该做的事。

女教师暗示乔治·威拉德可以抱她。在暖和的小小报社里,空气忽然变得厚重,她身体里的力量喷薄而出。她斜靠在门边的一排矮柜上,满是期待。他走过来,将一只手放在她的肩上。她转过身,任由身体坠入他的怀中。乔治·威拉德更乱了。他紧紧地抱住这个女人,可是怀里的女人僵住了。两只小拳头打在他的脸上。女教师跑走了,留下他一个人在办公室里来来回回地走,气得破口大骂。

正是在这片混乱中,牧师柯蒂斯·哈曼闯了进来。他进门的那一刻,乔治·威拉德差点以为整个小镇都疯了。牧师挥舞着那只不停颤抖又鲜血淋漓的拳头,将那方才还抱在自己怀里的女人称作是上帝传达真理的信使。

乔治吹灭了窗边的灯,锁好印坊的门,往家里走去。他穿过旅馆的办公室,看见霍普·希金斯沉醉在养雪貂的梦里,径直上了楼,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炉火已经冷了,他在寒冷的空气里脱下了衣服。躺上床的时候,被单像是干雪织成的毯子。

乔治·威拉德在床上辗转反侧。他下午还抱着这些枕头,幻想它们是凯特·斯威夫特。虽然他觉得牧师是突然着了疯魔,但牧师的话不断在他耳边回响。他盯着房间的四周,男人失落时常有的气愤已经消散了,他只是想搞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怎么也想不通。他翻来覆去地想,几个小时过去了,一定已是新的一天吧。凌晨四点,他把被子往上拉,盖住脖子,准备睡觉。他慢慢有了睡意,于是闭上眼睛。就在这时,他举起一只手,在如漆的黑暗中胡乱地抓着。“我漏了什么。凯特·斯威夫特要告诉我的事里,我一定是漏了什么。”他喃喃地呓语,然后就睡熟了。在那个风雪夜,在整个温士堡,所有的灵魂终于入眠。

[1]本韦努托·切利尼(Benvenuto Cellini),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