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崎润一郎氏的作品[1](第2/3页)

憧憬之情令春雄(《漩涡》主人公名)羡慕这个异邦之美以及自然的变化,同时也让他深深感触到都市的复杂趣味及乡土精神。我斗胆在这里说说乡土精神。无论如何这绝不是什么地方和农村的独占物,文明的气息会传播到城市,并深深沁入都会。被洗练、陶冶、琢磨过的都会人的生活是有节制、有训练的,而且其平静的内里还出人意料地有着热情,有着执着。它会从人们的语言、姿势、交际、风俗中自然表现出来,形成所谓的都市风。在具备敏锐直觉的同时,又具有公平地观察事物两面的能力,对于人生持有大气态度,不做空欢喜、沮丧、狼狈等丑陋的举动。移居民的第一代、二代之所以难以模仿的这一精神状态,是因为要具有能够忍耐敏锐神经活动的心灵,才会发现都市美的光景和人情。

都市人以观察艺术家雏形的眼光去观察人生。把同情、透彻、冷静、情趣等一看相矛盾的两个极端的事物巧妙地加以调和,这就是集中了一国文明之地所产生的庇护。无论积累多少知识,进行怎样敏锐的观察,这对于没有过去文化传承、没有传统可言的地方的人们将是一种无法模仿的艺术。春雄有幸的是生长在没有与德川文化绝缘的家庭中,也没有受到今日的干燥无味的教育之戕害,他了解其诞生的都会,且足够热爱它。云云。

谷崎氏正是这么一位“了解其诞生的都会,且足够热爱它”的都市人。这部作品之所以贵重,完全在于这都会之处,其作品对主要题材的把握,从说话的顺序、形式的整理到一字一句遣词造句的选择,全部充分体现了他的特征。

谷崎氏是文艺上的一位奇才,他把由其特殊境遇、修养、天赋的性情造就的新时代的特别个性的感激、自身不为人见的以往文明遗传的实力,依靠不可思议的机会,将其结合、融汇在一起。吾听到有一位批评家以谷崎氏的创作《少年》为例,说他似乎赶上了泉镜花氏。在吾看来,谷崎氏的都会风格和镜花氏的江户风格完全是不同种类的另类倾向,是不可放在同类文学中进行论述的。镜花氏的作品中表现出的江户情调完全是从浪漫的构思改编产生的,作者的意识和憧憬有时会强行将读者引入这种情调之中。然而,对于谷崎氏而言,都会直接就是其内在的生命,不知不觉之中形成了他的艺术根基。他的都会性质不是浪漫主义的,也不是一种憧憬,完全是一种无可奈何的“现实”。因此,即便两位作品中有时取材方面会出现某种类似,但他们的作品整体完全是不同种类的,不可做出同一的评论。各自的价值要分别进行个别的考察。

最后,应属谷崎氏的作品特征的,是文章的完整性。现代日本文坛,在“为了人生”的口实之下,完全排除了文学创作中的一大要素——文章的写作,吾现在再提这一议论,或许会招致耻笑。

但是,在吾看来,那些尚未能在词句、文章、语法上成熟的文学作品,正如乔叟[8]以前或以后的英国文学,又像马莱布[9]改革的法国文学那样,无论那是多么杰出的东西,都将是只具有为引起下一时代到来的完成品之前,预备时期的一种半成品价值的东西。如今从那些原始的作品处翻个个儿,接触到谷崎氏的文章,就会产生犹如走过河边卸货场后进入宽广公园一般的心情。

谷崎氏宛如《刺青》的主人公在女人的肌肤上一针针刺入刺青一样鲜明地描写物象,有时会令人感到其是否有点儿带有夸张的癖好。然而,他文章的美绝不是靠修辞等雕虫小技,而是完全发自内心的感激,我们只要看看他在《帮闲》中对于隅田川的描写就可明白。

潜过浓郁雾霭深处、从千住方向穿流而来的隅田川,在小松岛的一角形成一条波浪推进、水量充沛的大河,河水沉醉在两岸的春色中,沐浴着灿烂的阳光,慵懒而又缓慢地来到吾妻桥下。河面上,满溢的河水、从容不迫的波涛起伏荡漾,倦怠地撞击拍打,用手触摸,仿佛棉被那样柔软。河面上,漂浮着几艘小舢板和赏花船,不时驶离山谷堀码头的摆渡船绕开河上上行和下行的船只,将满载至船舷的乘客送往河堤。

吾觉得,像谷崎氏这样对于要描写的部分,先是冷静、沉着地反省所写部分为何物,然后才选出最契合的词句泰然自若地下笔,这样做的除了他之外别无他人。如此选出的词句既没有判断的失误,也不会歪打正着,如同瞄准后射准幻影靶心的高手的目标。所以,即使作品的内容显示出极其病态的倾向,其词句依然明确,文脉相当规整,不会紊乱,表现出非常简明扼要、雄浑有力的笔致,也许这到底还是“把同情、透彻、冷静、情调等一看相矛盾的两个极端的事物巧妙地进行调和”的都会气质的一个方面。

看到谷崎氏以如此正确的文句写成富有个性特征的一篇故事的技巧,吾不由得被他庄重的艺术权威所打动。在今日处在混沌状态的文坛中,谷崎氏是门第和家教都十分杰出的作家。吾的评论不敢抬高或贬低谷崎氏的真正价值。上田先生接触到精雕细琢的谷崎艺术时不禁感激涕零。吾还记得有一次会议上,森鸥外先生问道:《刺青》的作者来了吗?崇拜谷崎氏的不敢称只有吾一人。吾真切地希望为了吾人的文坛,除了不勉强假装公平、常以偏狭的诡辩为乐的本人之外,最终能对谷崎氏作品做出更有信誉的专家评论问世。

(这是在谷崎氏发表《台风》一作之前写下的。对于他之后的作品,相信还有机会再论。)

九月三十日


[1]  此文发表于1911年,刊载于永井荷风主编的杂志《三田文学》。——编者注

[2]  法朗士(Anatole France, 1844—1924),法国小说家、评论家。作品讽刺而幽默,持怀疑主义态度。1921年获诺贝尔文学奖。著有小说《苔依丝》和评论《文学生活》等。

[3]  波德莱尔(Charles Pierre Baudelaire, 1821—1867),法国诗人。现代诗的先驱,开辟了象征主义的创作道路。著有诗集《恶之花》、散文诗集《巴黎的忧郁》和评论集《浪漫主义艺术》等。

[4]  爱伦·坡(Edgar Allan Poe, 1809—1849),美国诗人、小说家、评论家。主张诗是由音乐般的语言组成的美的创造。小说创作富于戏剧性,擅长科幻和侦探小说。

[5]  易卜生(Henrik Ibsen, 1828—1906),挪威剧作家、诗人。著有剧本《玩偶之家》等。

[6]  格里格(Johan Nordahl Brun Grieg, 1902—1943),挪威诗人、剧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