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踪者凡内莎 1980年·夏天(第2/6页)

当她一踏进喧嚣热闹的教室,大家全都安静了下来,分别转头注意这进来的是谁的母亲。她们犀利的眼神刺穿了所有的疑惑;我满脸涨红,才明白从早上到现在一直怀着的不安,原来就是眼前这个人。

当时非常尴尬而又恐惧的感觉完全吻合了我心底的坏预兆,两种感觉同时密合着这个不安,更是让我连气都喘不过来——尴尬的是,从未出过风头的我,自己的母亲居然造成意外的关注;恐惧的是,我必须在此刻举起手,引领母亲到我的身边。我极度害怕这会让我成为大家的焦点,这个与当下一切都格格不入的人,这个苍老得令大家窃窃私语是谁的祖母的人,竟是我的母亲。

我根本没有勇气把手抬起。

“请问您是谁的母亲?”我的导师莉迪亚,打扮得如其他家长一样奢侈华丽,正从讲台后的椅子上站起来,甩着一头金黄色的大波浪,态度傲慢地走向母亲。

“我是凡内莎的母亲。”

一开始,母亲表情漠然,但此刻却对着莉迪亚露出一个相当难看的微笑,让所有人像是终于忍不住似的发出奚落的讪笑声。我迟疑地半举着手,母亲瞧见后便跨越人群来到我身边坐下,对着我保持继续难看的微笑。我闻到一股烧焦的玉米混合煎炸鱼条的油臭味从母亲的方向浓郁地传了过来。我没跟她说话,只迅速把双臂摆在前面的桌子上,趴下来埋起我的脸。

我以为坏预兆到这里便是底限了,只要再忍一个小时,只要母亲或者我不要再被人注意,一切就可以结束了。但是,接下来的出糗,便是母亲在聚会中站起身来对台上的莉迪亚发问。从她嘴里冒出的艰涩而结巴的口音是一团团黏糊稠腻的面粉球,回荡在偌大的教室中,尾音的蹩脚更明显得让人难堪,一时让所有人掩嘴窃笑。

“我想知道学校……学校是怎样落实,落实,那个,体能与人格发展的?”母亲一站起身,油臭味溢得更加夸张。两旁的家长掩着鼻,我心中的不安慢慢地转为对母亲的莫名憎恶。

“就是在学科中间穿插许多体育课啊!像是让您的宝贝女儿凡内莎多打球、多游泳,我想她就会长得跟其他女生一样高喽!这些在教学手册上都有写啊,您不会没时间看吧?”莉迪亚丝毫不客气地回应了母亲,她话中强调的“宝贝女儿”更让其他家长笑岔了气。

“还有……”母亲继续站着,没有坐下来的意思。我抬起头看她,心中的愤怒更为明显了。我想我现在仍旧涨红着脸,却是愤恨的涨红。

“您先坐下吧!”莉迪亚瞄了那些捂鼻的家长一眼,“还有很多家长要提问呢!”

母亲顺从地坐下,直到家长会完毕,都没有再发出声音。

聚会结束后,我与她一起走回家,她小声在旁边絮叨着老师的无礼,还有整个家长会上她都没有任何收获。我没有回答,一边低头踢着地上染了浅咖啡色乌泽的雪,一边偷觑着絮叨的她。

母亲在外表上显得格外老迈,也格外黯淡。同学中当然也有与我们同样穷困的家庭,但是没有谁的家长像母亲如此不合时宜,像是其他年轻漂亮母亲背后的幽暗阴影,也像一道晦涩难看的黑线,在我与其他同学之间画出一条清楚的分界。我从未要求自己的母亲有多出众美貌,或我们家多有钱,我只希望她不要穷酸得如此明显,但是母亲似乎就是无法掩饰那副天生的寒酸样。

后来并没有同学当面指出这些地方,也没有人在我面前提起,但是我回想起她们发亮的眼神就会明白:母亲让我羞愧,也让大家尴尬。尽管我不愿这么想。

之后,我便在母亲询问下次家长会的时间时,故意欺骗她说学校已经取消所有与家长联系的聚会,有问题就私下自己找老师。我记得我说出这个谎言的时候,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琳达马上站起来附和我,说我们就读的鲁迪中学早已经取消这些有的没的聚会。

母亲听完后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当时我惊讶地转头看着琳达,她对我眨眨眼睛,回头看向母亲的脸上全是轻蔑的笑意。我的心里突然又涌起一种非常奇怪的情绪,是针对琳达的,但到底是什么我也说不上来。等母亲转身上楼后,我迅速走到电视机前面,一下子关上她正在看的电视。

“你在干什么!”我听见琳达在我后面大骂,走向长廊最里的房间时,我的脸上挂满了泪。

“我想……我想我们应该搬去T市,那里需要劳力的工作多,而且打零工的机会也比较容易找到。”沉默许久的父亲,终于把埋在饭碗里的头抬起,用有痰卡在喉咙的声音说着。

我看了琳达一眼。她瞪大眼睛,嘴巴微微张开,涂满深褐色与金色的眼影在餐厅的黄灯下闪着。我不晓得她是因为与同伴同住的希望落空了而失落,还是对父亲的回答感到疑惑。这表情让那张涂满化妆品的脸看起来很滑稽。

“那里的生活费应该比这里高出很多吧!你要好好想想,地主虽然收回了我们租的农地,但是我们可以跟后面镇上的罗伯先生租地啊!”母亲把手中的碗放下,提高嗓门地反驳着。

“他的土地你也不是不知道,那里的土壤被使用得太频繁,根本已经栽种不出任何健康的稻谷了。我想,趁这机会或许可以重新开始,到繁华的T市找个开卡车的工作,或到早晨的市场里打散工……这样应该勉强可以维持一家生计。”

父亲含痰的声音此时听起来竟有些哽咽。我看着他说完后继续低头吃饭的样子,意识到这段话不仅是全家生计最后的机会,也是父亲茫然许久后的决定。母亲再也没说话,而琳达也一反平日的聒噪,安静地吃完晚餐。

就这样,这场对话结束后一个月,我们全家搬到离T市不远的S镇居住。事实证明,我们一家根本无能住到人口稠密且地价高企的T市,于是与其他同样想到T市找工作谋得求生机会的众多人一样,安身在S镇中。

老实说,我非常讨厌S镇。

当父亲开着老旧的货车载着我们一家大小与少得可怜的全部家当来到这个城镇时,我一望向窗外就看见城镇外头被浓雾染成灰色的连排大型工厂,暗沉砖红色的平房上头直插着一个个冒烟的烟囱,正朝同一方向吐出深黑色的烟雾。黑雾瞬间与旁边的雾气融合在一起,使得整个区域看过去浸在一片深灰色的黯淡中。

当车子终于驶上中间那条泥泞的道路,我看见窗外两旁的景色变成宽广无际的绿草原。这片草原很大,看不到边际,而视觉上浓绿得接近诡异的杂草,正随着微风乱颤着。尽管已经离开工厂区块,但是此时看见绿地,心情却没有轻松一丁点儿,相反地,却被这片稠绿搅和得更为焦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