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罗亚安 1990年·冬末(第2/4页)

我一直以为,我的家庭美满得接近童话。直到我七岁那年,母亲才跟我说,发觉父亲有了外遇。

不是一般迷恋青春肉体的恋情,而是更加棘手复杂的爱恋。对方是一位年长他们许多的女教授,是两人读大学时共同的语言学老师,之后又在工作上是上司与下属的关系。

这位他们昵称为妮雅夫人的老师,丈夫因肺病于多年前去世,一个人接下大学教职之前游历过二十多个国家,精通多国语言,见多识广且为人风趣。妮雅夫人终年穿着一身白色素雅的洋装,骨瘦如柴的身形有种特殊的气质,仿佛不食人间烟火般遗世独立着。花白的头发挽至头顶上方,脸颊上的风霜深刻地陷到骨骼下层,映衬着雪花石膏般透亮的肌肤,奇异如上天的神谕。远望着她,犹如一株诡谲绝美、与岁月交融且不留痕迹的常生植物。

我看过妮雅夫人的一张照片。

那张照片放在妮雅夫人唯一一本自传的前头,而这本书虽只挂上妮雅夫人的名字,但实际上我的父亲是为这本书背后出力最大的功臣。那张照片由精确的光影交叠出一幅深刻的轮廓,矗立在强光之前,沿着宽广平坦的颊骨而下,那细致的弧度仿佛是古埃及的绝色女神石雕。

妮雅夫人如同猫眼石般透彻的双眼无情且肃穆地望向前方。如果说眼睛是一个人的灵魂之窗,我望着这张照片的第一个感觉是:这女人没有灵魂。

她或许见闻宽广知识丰富,或许听见与看见过人世间各种磨难或至极欣喜的时刻,又或许她的一辈子都在命运的颠沛流离中度过,但是这些东西完全没有深嵌进她的灵魂之中,也就是说,她的人生也许只是冷眼旁观这些变动幻化,感情皆无处安放,只是在一侧观望着。

我的母亲告诉我,当时妮雅夫人如神择般地宣布选父亲当那本书的助手时,两人欢欣鼓舞地外出庆祝了一番。妮雅夫人是他们年轻时代的偶像,他们两人共同的神,精神上全心全意信仰的心灵导师。尽管那些说起来让人醉心痴迷的经历故事没有深刻嵌入夫人的灵魂中,但是却对夫人所有的学生发酵,在心底深处彼此皆悄悄地延伸那些故事中折射的亮度。

就在那本书进行到三分之一时,某天夜晚,母亲到妮雅夫人的住处去找父亲。她当时因为隔天要回娘家一趟而给父亲打电话,但对方的电话始终都在通话中无法接通,便撘了计程车来到妮雅夫人家中。母亲记得当时一按响门外电铃,父亲便马上来应门,笑容满面地在客厅迎接她的唐突到来。

一切都很正常,没有任何令人狐疑之处。母亲坐进夫人客厅中央那张宽阔奢华的深色沙发上,看着父亲又回复到工作状态,走到正在讲电话的夫人旁边整理那一叠稿子的双手却在凝滞的空间中微微地颤抖着。母亲敏锐地感觉不对劲了。

旁边的妮雅夫人似乎也发觉了父亲的颤抖。她右耳维持着紧贴听筒的动作,嘴里仍对着话筒絮叨着出版事宜,左手却伸出去轻轻按住父亲发颤的手肘。那雪白柔软的手一按上父亲的肌肤,父亲的颤动瞬间停止,如同雕像般原地不动;母亲却在此时仿佛穿透这些小动作感觉到一阵灼热的酥麻。

父亲正热切地爱恋着夫人啊。一切都还未开始,也还未进入到最初的发展,但是有股隐形的烈火正在其间燃烧着暧昧的情愫。

母亲知道,如同神般的妮雅夫人,对这一切发展看得清清楚楚。

母亲没有说什么,她只是保持冷静地站起身,表示不打扰他们的进度,向两人道别后,一个人独自回到家中。当时七岁的我,仍深深记得那个印象。那天晚上,我在房间里听见从外面的大门处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便挣脱临时保姆的怀抱,如往常一样跑跳进母亲的怀里。那怀抱是冷的,冰冷得让触及到的皮肤感到扎刺的痛。

还是小孩的我,马上直觉地甩开母亲,放声大哭。我后来明白,当时我号哭的不是皮肤上的痛,而是将联结到到母亲心里的痛一并哭了出来。

母亲面对父亲的精神出轨考虑许久,跟许多遭遇丈夫外遇的女人一样,暗自决定再生一个小孩以挽回婚姻,这也是为什么母亲会如此重视罗亚恩;亚恩一出生,便肩负着挽回父母亲婚姻的重大使命。还有一个让人格外重视她的原因:她不是个普通的孩子。

葛罗莉,我这么说或许您会取笑我。没错,在所有父母亲与家人眼中,自己的孩子绝对是最好最杰出的。但是亚恩除了长得如同天使般结合了父母亲外貌上所有的优势,她的个性也像集众多人性中最善解人意的部分于一身,简直就像不可思议的神谕。

如果说,妮雅夫人的经历是上天给人类最大困境的某种神谕,那么,能与她匹敌的另一个神谕之人便是罗亚恩。

命运在这两人之间开了个奇怪的玩笑。

亚恩从小就有种奇特的能力,她似乎可以透过接触来明白那个人心底的想法与心思,不论是谁,只要心里怀着欢喜之情,她就会主动靠近要求拥抱。而相反的,心思杂乱繁复且忧郁终年的人一碰,她就会放声大哭,仿佛被电击。

我相信每个孩子都有其自身的敏锐感官,但是亚恩的这个特性简直让她如同玻璃易碎品般从一出生就标明着自己与众不同的能力,让逐渐明了她这天性的大人们都小心翼翼地修正自己内心当下的情绪,让混浊的心绪恢复清明,再如试验般尝试接近她。而这个反应似乎也从暂时的修复逐渐扩散成习惯性的明朗。每个人都爱她,除了她如天使般甜美的笑容之外,她也让大家至少在当下走出回旋复杂的纠结心思。

我记得妮雅夫人在自传出版之后,听闻母亲生下第二胎已有些时日,便在亲友相聚家中的大型派对上,带着几个昂贵的礼盒以及身后簇拥的众多如信徒般的学生,一同来家里探望。而已经一岁的亚恩,当时听见妮雅夫人按响的铃声,便唐突地在房子后头的房间里号啕大哭。不明所以的妮雅夫人故坐镇定地坐到母亲对面,亚恩却像是有人紧掐住她的脖子无法呼吸般,发出一连串令人心惊的哮喘声,卡在小小胸腹之间的恐怖喘息,让在场的人惊慌失措地同时拥上。等到被冷落的妮雅夫人尴尬地默默离去后,亚恩才又回复到完全没事挥动双手要旁人拥抱的可爱模样。

或许当时年纪还小的我多年后已经忘记了在场客人们的长相,但有一个景象深烙在当时的记忆中:一段诡谲至极的舞蹈表演。

当时,亚恩放声大哭而大家拥上前去时,我站在人群的后头,妮雅夫人的旁边,正仰头看她。她一听见哭声,表情便如身体内的血液急速凝结,毫无血色的美丽脸庞像是一尊瓷器般冰冷。她的双眼盯着眼前的骚动,我感觉到她的身体虽然正在颤抖,直觉却急迫地想要克制,但越是压抑,那颤抖却越强烈,到后来像是一个好笑的抖动傀儡玩具,在角落里颤动着身体全身上下的肌肉。